抉择

抉择

从阴暗的山洞里回来,夜已经很深了,路曜一巴掌把侍卫长屈达尔打回了营地去执勤,自己不放心又巡视了一圈,总算没什么意外。

去山洞联络黑军之前,他本来安排屈达尔留守营地,却没想到来与自己见面的正是自己这位侍卫长,这让兵团驻地短暂处于没有人负责的危险状态。一般来说,王国兵团是必须配备副司令的,但路曜自信自己的执剑者可以让兵团可靠且安全,因此只让屈达尔兼着类似职责,今天险些因此出了问题。

而他没有像通常那样顺便去执勤岗哨那里陪部下喝杯热茶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目前的状态不够稳定。这不止是指他遭到了意料之外的侵蚀和不可名状存在注视后的些许后遗症,也是他得知屈达尔所说的那条有关阿提拉消息的正常反应。

他呆呆地在帐篷里坐了不知多久,任今晚当值的红甲卫兵托格撒进来加了两次灯油,才终于有所好转。把注意力重新集中。

因为未知的原因,原本因掌控血之石而被某位隐秘的存在注视的感觉在涂抹了黑军敬拜的那位神祗的圣油膏后,离奇消失了。按照屈达尔的说法,那油膏本应带来的是另外的未知存在的注视和某种力量,但这似乎与血之石的力量有所冲突,而互相抵消了。

在得到血之石后,路曜知道许多以前不了解的事情并非不可能存在,但这种抵消仍然出乎了他的预料。重新开始与路曜交流的血之石同样表达了诧异,说已无法如常感受到它背后的伟大存在,据此它判断屈达尔在说谎,黑军只是编造了一位神祗,而借助卑劣的手段阻断了注视。但结合那血之石背后近乎给予神力的存在视线突然消失,他更倾向于这同样是一位真实的隐秘存在。

而且是与血之石侍奉的相左而有不可调和矛盾的邪神...路曜一边在心里补充,一边庆幸血之石只是寄居在自己体内,平时无法窥见自己内心,只能感受到情绪的变化。

收束了一下因无形侵蚀污染而仍略有外溢的眼眸里的暗红色,他整理了一下昨晚执剑者和卫兵部下分别送来的文书,这包括兵团本身的事务和情况,也包括一些监视报告和潜伏汇报等特殊情况。这大多都是常规性质的汇报,特别是其中至少有一半都是随军长老们和附庸部落首领送来的问安信,这让路曜厌恶又烦躁。

虚伪无耻的家伙们...都在一个营地为什么要浪费羊皮纸?有几个家伙还是去年哗变的幕后参与者之一,巴不得我死吧...他无声嘟囔着,快速翻看那堆垃圾,直到看到一摞叠好的纸张,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那是兵团本季度的税收款项明细。

因匈人王国时刻都在准备战争或与他人开战,当年王国建立时,大王鲁嘉就设立了较为特殊的兵团体制,以雇佣兵制为主的兵团一经组成,由王廷派人统率,军饷由王廷与教会共同负责,而因此王国禁止士兵集体劫掠,所有战利品统一分配,这也是匈人区别于其他北方“蛮族”而较早文明化的原因之一。

兵团常年征战或镇守一方直辖领地,威慑附庸部落国家,因此必然要增添一部分地方统治的职能。一般而言,兵团司令兼管商队税收,领取了特许状的商人要想得到兵团的保护,就必须足额缴税,由司令主持,与分配战利品一样,在留足祭司们献给诸神的必要支出和按比例提成后,大部分由教会特别的武装队伍护送回塞格德。

这次的税款明细之所以得到了路曜的特别关注,并不是因为账目出了问题或少到不足以押送回塞格德,恰恰相反,是因为税款反常增多了,增多的幅度很难用商队生意变好来概括。

去年以来,先是塞格德和下潘诺尼亚被突然泛滥的穆列什河重创,大片农田和牧场被淹,粮食和牲畜都出现了减产;秋冬季又发生了百年不遇的离奇鼠灾蝗灾,整个东欧都遭到了波及,正常来说,刚刚恢复不久的东方商路根本不可能创造如此巨大的税收增长!

兵团里负责征税的官员是王廷派来且得到路曜信任的文职财务官,只要路曜还能掌控兵团,他相信没有人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假,这份明细也正是财务官们汇编而来的。

在现今文明世界,尽管萨珊波斯尊重商业,且以金等贵重金属为本位货币,但东罗马铸造的金索里都斯仍旧是包括两个罗马和匈人王国在内的绝大多数国家所流通的通用货币。王廷除以大王名义发行少量铜币外,也默许了这种足值的大额金币在王国的使用。

金索里都斯...路曜蓦然想到了君士坦丁堡,想到了罗马铸币厂所在的塞兰布里亚市场,想到了自己的儿时伙伴,那座渴望之都的幕后掌控者,嫁了人的普尔喀丽亚。

儿时流落诸地,见证世事百态的路曜不会不知道货币之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也知道大额货币发行被掌控于他人手中所蕴含的危险,多次向阿提拉提出王廷应扩大铜币铸造使用规模,但他自己也明白很难用产量不高的北方铜矿与强大的侵略者名声匹敌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坚挺的国家信誉。

他如此热心于此事的另外原因,就是去年拜访新罗马时,普尔喀丽亚曾对自己透露,金索里都斯的价值就代表了她对那座城市和罗马的掌控程度。彼时路曜知道这个已嫁了人的儿时伙伴对自己仍有好感,但绅士地没有乘人之危诱出这件事的深层答案,此时虽了解不多,也有了些猜测。

君士坦丁堡出事了?她在利用大量超发金索里都斯,使货币贬值,从而扭转劣势?思索着东罗马的局势,路曜忽然感到了一个机会的出现。

按照阿提拉的安排,王子们试图利用西方的复杂混乱,为王国谋求部分土地,但绝不会把全部身家都押在埃提乌斯这个狐狸一样的家伙失算的可能性上,东方是有志的匈人能想到的必然的未来。

心里对东罗马和东方有好感的路曜能够分得清王国的未来与个人的好恶,自信能够在不可挽回的大规模冲突中,利用自己的力量在东方谋求最有利于各方的完美平衡,从而庇护各国无辜的普通人,因此他原本对王子们的计划并无异议。

问题出在昨晚他获得的情报上。他相信本有敌意的黑军势力在他们的神祗见证下断无说谎的可能性,自己部下屈达尔的品格也能够佐证。更重要的是,在前段时间执剑者的调查中,同样提及了王子们在塞格德的谋划,而这明显在路曜的掌控之外,王子们另有所图。

亚诺什从未瞒过我任何事情...路曜想到这里,心中又有些黯然。但他们都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他明白必然有些事情是身为王子的对方必须要暗自做的,并未因那些消息就怀疑王子。

但塞格德和王国近两年出现的反常情况非常多,多到二十年前大王统一王国这种事情相比之下都不算什么大事。各方势力明里暗里都在把目光投向这座天空之城,就像乌云正渐渐笼罩天空,让人看不清阳光。路曜不敢去赌,危机重重的局势让他也不得不考虑借力。

而东罗马出现的问题就说明了机会的存在。多罗斯托尔的叛乱者极大牵制了罗马近卫军司令克里萨菲斯等明显与克里萨菲斯这公主敌对的势力,目前被削弱、亟待外界帮助的普尔卡是很好的选择。而一旦确定了要借力东罗马,立场倾向于君士坦丁堡、在东罗马有深厚人脉的裴丽尔夫人将能够成为重要助力。

呼...路曜深深吐出一口气,刻意不去想阿提拉对自己有所隐瞒另有图谋而让自己产生的些许不快和委屈,对自己的谋划更有了些信心。

强大的匈人就像一只背甲坚实的巨龟,而路曜比任何人都明白它的软肋究竟在哪里。

塞格德。诸神保佑,数十万塞格德的无辜平民再也经不起巨大的灾难了...

不再纠结于模糊不知结果的抉择,路曜把那堆文件放在一边,清理出桌面,提起笔,吸满带有独特香味的墨水,在摊平的纸张上稳稳落下工整秀气的拉丁文——在对待文字方面,路曜与阿提拉一样慎重。

在篇幅不算长的信中,路曜提及了近日东境的战况,提及了波斯人组织的几次试探性袭扰,并在信中重点强调了自己对西方情况的担忧。他认可王子避开西罗马锋芒、重点进攻西哥特的谋划,并以自己对西方的了解,为王子们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与此同时,他向王子提出,在兵团目前所驻扎的东喀尔巴阡直属领地和摩尔多瓦附庸实施屯田,以兵团士兵、教会祭司为核心,废止原有的随军长老和部落民制度,同时禁止奴役附庸的土著居民和下层匈人,由司令雇佣必要的服务人员,其余补给和粮食均由屯田提供,做长期驻扎的准备。

阿提拉说过,路曜可以在有利于王国的情况下实施任何改革,因此信中提到的屯田改革已经在东方兵团开展,只是写信报备给两位摄政。改革涉及最大的阻力,数量庞大的随军长老及他们的下属随从和佣人,路曜暂定准备安置在摩尔多瓦附庸,毕竟这帮养尊处优的家伙其实也更喜欢热闹繁华的城镇。

王国最早设立随军长老制度是在统一早期,心怀各异的各部落长老很可能成为扰动彼时还实行义务兵制的王国的不安定因素,因此鲁嘉大王命令塞格德和其他直属领地的部落长老随兵团服役,既是对士兵的一种来自家乡的保护,又是某种程度上的人质。但二十年来,这一制度已异化为长老们借走私中饱私囊、借生活需要压榨附庸民众的肮脏工具,迟早需要改革。

曾经路曜对这一饱受诟病的制度感受不深,直到去年在多瑙河边见证了“雏菊”的母亲惨死,见证了饿得瘦骨嶙峋仍奋力给长老们捕鱼的那些麻木女人们,才真正下决心要在自己的辖区改变这一切。

当然,原本路曜打算回塞格德再正式向王廷和教会提出渐进的屯田改革方案,促使他有些匆忙地实行计划的直接原因,是前几天的污染带给他的一些知识。

那些知识让路曜明白,影响他的两个相左的隐秘存在,指向了古埃及的“九柱神”传说。在匈人王国,这样的传说往往指向了代表善念、但离奇隐去的“隐者”,和代表恶念、被压制封印的地狱之神。这两位神祗力量超过七神,其能够带来的影响和危害也超过七神。

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路曜近几日开始能够明确地感受到周围的怨念,那来自于兵团附属的那些瘦骨嶙峋的随从,那来自于跟着士兵们四处流浪的下等妓女,那来自于被随军长老们奴役的右部贱民,那是宛如实质的痛苦与麻木,它们是献祭给邪神的最好养料。

路曜猜测影响自己的正是这两位隐秘存在,而相比力量偏善但时常消失的“隐者”,怨念能够直接为那位“地狱之神”提供力量,长此以往,复苏的这位邪神必将为世间带来极为恐怖的影响,这绝非成百上千倍血之石力量的叠加能够形容。

路曜可以明确地感受到,整个王国,甚至南方的罗马,都在孕育着极为可怕的灾难与末日,以这样的怨念累积的方式,也以其他路曜未知的方式。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能不能阻止这一切,但他不能坐视这一切在自己眼前发生,而自己无能为力。

闭了闭眼睛,他让托格撒把屈达尔叫进来,后者此刻刚安排完半夜的执勤。“司令您叫我?”这侍卫长有些疑惑,更带着些秘密被发现的尴尬和畏惧。

“嗯。屯田改革的事情我跟你说过了,我跟王子说,你做兵团副司令,主抓这个。弄出个样子来,别给你妻子丢脸,也别给我丢脸。”“可司令...您真的放心...”“有什么不放心?我认准的兄弟自然担得起我的信任。”路曜意味深长看了一眼侍卫长,点了点头说。

屈达尔领命离开,等待他的是明天繁琐而惹人厌的与随军长老们的对话与动员,但路曜知道,这个趁转身离开时抹了把眼睛的男人绝不会再有任何事情隐瞒他。

罗马...路曜斜靠在自己的躺椅上,暗自思忖着自己的抉择。大概率怀有恶意的科恩家族此时就潜藏在罗马,此时他们的态度仍然未知。东罗马的变局不知是否与怨念的累积和“地狱之神”的复苏有关系,但接下来路曜的任何与君士坦丁堡的合作都需要小心谨慎。

乌云密布,遮蔽了从黑海西岸到高卢森林的天空,没有人能够看得清,浓重的迷雾背后,那万能的众神如何安排凡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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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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