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金币
方珍珠领,很少有人知道,这个贫瘠到大部分人都吃不饱的地方,是智慧神教的圣子,纽因长大的地方。
他那时候还不叫纽因,他大概到了七八岁,才有了“埃尔森”这样一个名字。原因是他妈妈又生了个弟弟,现在人们说起“比尔家的儿子”有了歧义,为了方便,他终于有了个名字。
他是家里的长子,还有一个四岁的妹妹,和一个刚刚出生还在襁褓里的弟弟。他们家很穷,即使已经根本喂不饱原有的两个孩子了,他的父母似乎也还打算这么继续生下去。
他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偶尔能从不知道哪里弄来两个钱,他猜多半是赌桌上。母亲靠帮别人浆洗衣服换一点食物,但她怀孕的时候也干不了活,多半是纽因在做。
他的母亲也并不会因为他的能干而夸奖他,她眼中透着麻木,最常做的就是靠在他们家那张并不牢靠的木制床上,半倚着床头,茫然地看着门口。
纽因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会想她到底在看什么,是未归家的父亲?还是不知何时会来的死神?
这个家里唯一会发出声音的是他还不懂事的妹妹,那个还不到知道人间绝望年纪的小丫头,每天黏在纽因身边,学着他浆洗衣服的动作,一脸需要表扬般的傻笑着。
纽因以为自己就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他想如果他能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去帮忙做一些卖力气的活,也许能攒下点钱,去做学徒学一门手艺,或者做点生意,这样家里都会好过一些。
他本来就活在烂泥里,无论朝哪里迈出一步,都算是走向更好。
直到有一天,他的父亲难得没有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一把拉过纽因和妹妹,甚至让母亲带上了襁褓中的弟弟,着急忙慌地前往智慧神教的教堂。
一家人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到了那儿才知道,是智慧神教的人在招收学徒。
这和一般的信众不一样,如果通过了审核能领一大笔钱,但被选中的孩子从此以后就属于智慧神教,他们要改名换姓,从此跟随在神的身边。
纽因一下子不安起来,即使知道他们不一定会被选上,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拉紧了身边的妹妹,扭头看了母亲一眼。
即便这个姓氏并没有什么尊贵的,姓名也不曾有过什么被期许的含义,但他还是没由来的不想舍弃。
——他通过了。
那位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教士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就惊呼出声,惊喜得宛如看见什么稀世珍宝,他大声宣布,会给他的父母十个金币。
十个金币。
是他们那条街上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金钱数目。
纽因茫然地回过头,他看见听到“十金币”的一瞬间,他的母亲眼里亮起了光。
原来那双早已失去希望的眼睛,也是可以被金钱照亮的。
纽因垂下眼,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没有出声,任由旁人推着自己前进。
但他的母亲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冲过来一把拉住纽因,忽然改了主意。她大喊着:“不要!我不要十金币了,不要带走我的孩子!”
纽因猝不及防被她拉进怀里,她身上破败的酸臭味和久不见阳光的霉味一股脑钻进他的鼻子里,从能走路起再也没有被母亲这么抱过的纽因,头一次茫然无措地掉下泪来。
“妈妈……”他喊。
下一瞬间他的母亲被一巴掌掼到了地上,他的父亲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恨不得再对她踹上几脚。
他的母亲蜷缩在泥土地上,发出呜咽般的悲鸣,纽因飞身拦到她身前,教会的人立刻大惊失色上来拉人。
眼看着那个男人被拉开了距离,纽因看向他不断抽噎的母亲,还有不明所以跟着大哭起来的妹妹,他鼻子一酸,却还是开口说:“我跟他们走。”
“我换十个金币,妈妈,你拿着那十个金币,离开这里吧。离开父亲,自己带着孩子去……”
她立刻惊慌失措地抬起了头,她伸手紧紧拉着纽因:“不,不!没有你我怎么办,没有他我怎么办……”
纽因所有的话被噎在了喉咙口,他可以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让她明白有了这十金币,她完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但那个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他没法救她,无论他今天换到了十个金币,还是一百个金币,她都没有独自活下去的勇气。
人群分开,一位长相就很符合“德高望重”这个标准的老先生走了出来,纽因听见有人喊他“主教大人”。
主教大人站在纽因身边,拍了拍他的头顶:“我会让教会照看一下她的,平日里会给她一点活计做。”
纽因垂下眼,他麻木地点了点头。
主教大人带着他往教会内走,语重心长地告诉他:“等你拥有足够的智慧,总有一天你会忘记曾经的苦难,那些都会让你更为强大。”
但除此以外,小小年纪的纽因还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无法拯救。
后来他被送往了王都,远离了这个贫瘠的方珍珠领,抛弃了作为“埃尔森·比尔”的人生,接受了圣洁的洗礼和赐名意识,他仿佛真的洗净那些低贱的出身、穷困的过往,成为天生高贵的神的孩子,作为“纽因”而活。
他很聪明,他甚至在王都站住了脚跟,成为了神灵的眷属,从那以后他的身份都变得不一样了,就连他曾经的老师看见他都要叫一声“大人”了。
智慧神给予了他无尽的知识,他当时觉得,这大抵是天底下最仁慈的神灵了。
但他懂得越多,一个疑问也悄然发芽。神灵为什么不把知识分给那些愚昧的民众?智慧神教的诸位都是很有知识的人,但他们似乎恪守着教规,不会轻易把知识教给普通人。
可如果那些人如果不那么愚昧,也许、也许很多人都能活下去,都能过上好日子。
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也许是每次被人在背地里叫做“值十金币的”,看到愚昧无知的母亲,看到依然被困于泥潭的穷人,他都会从心底里冒出那么一点不甘心来。
他不敢质问神灵,只能尽自己所能,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在神灵允许、智慧神教教规允许的范围内,一边和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周旋,一边尽可能地帮助那些人们。
从芙蕾来到王都那天起,这座繁华的黄金之城似乎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很欣赏芙蕾,这个来自绿宝石领的女孩,表面温柔内敛,内里无畏勇敢,看着她莫名让人觉得充满希望——就算时代的浪潮汹涌而至,她只有一叶小舟也会乘浪而起。
看着她一步步往上,一步步力挽狂澜,阻止邪神的骗局,他居然觉得久违的痛快。
他很聪明,他是个心思缜密的悲观主义者,他一边想着自己注定救不了太多人,一边又像是不甘心一样悄悄付出努力。
看着芙蕾·霍华德的时候,他偶尔会生出——她难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走向什么结局吗?否则怎么能够走得那么无畏,那么毫不犹豫。
她好像就算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也会尽当下最大的努力,那双纤细笔直的肩膀,仿佛能够坦然面对与诸神为敌的未来。
如果她成为女王,站上阿尔希亚的顶点,或许真的能够终结未来的诸神之战,能够在天灾之下保护住所有人。
但他没见到她成为女王的那天。
……
在芙蕾女王继位之后,战争之神迅速带兵撤出了红玛瑙领,与整个阿尔希亚井水不犯河水,半点边境线都不越。
饶是芙蕾很想对付他,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
但战争之神也并没有完全沉寂下来,西边群国战乱不休,战争之神无法拥有席卷大陆的战争,就在自己的治下的领土里开启了征战,像是一场残酷的,用血肉堆积的大练兵。
西方群国很快经不起这样的消耗,这样的土地养不活孩子,游民们一有机会就朝别国逃去,很快战争之神就要没有人来玩自己的战争游戏了。
比起安定下来,让人类休养生息,发动一场战争,虏获他们的物资和士兵更符合战争之神的需要。
战争之神不打算和得到了至高神最后力量的魔王对抗,他蠢蠢欲动的矛头对准了朝北方刚刚安定下来的庞波帝国。
失去最大的威胁也是最大的支柱的庞波帝国,现在是个背后没有神灵的普通国家,那位狼皇似乎也不像传闻里那么弑杀,他相当有眼力见地和阿尔希亚结了盟,以极低的商品贸易税率换取了魔王的庇护。
得知战争之神打上了自己的主意,狼皇没有丝毫反抗的想法,干脆利落地朝阿尔希亚求援。
据说当晚芙蕾高兴得在床上打了个好几个滚,抵不住她的死缠烂打,魔王只能带着她御驾亲征,前往了庞波帝国的狮鹫城。
战争之神很快收到了一封挑战书,阿尔希亚女王芙蕾,用十分嚣张的言辞挑衅他,说不用神灵插手,只用人类士兵对弈,保证能打得战争之神落花流水。
“赌注是你的性命,以及十金币。”
战争之神并不明白她为什么单单要十个金币,他想着多半也是人类用来挑衅的一种方式。
他坦然接受了这份挑衅,这或许就是他一直渴求的战争!
但他没想到自己真的会战败。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军队四处逃窜,几乎没有抵抗地被庞波帝国和阿尔希亚的人马收编,与其说是被打败,更像是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对方的怀抱。
魔王展开羽翼,带着芙蕾站到了敌军大将身前。
战争之神如临大敌,他浑身紧绷地站了起来,冷笑一声:“这么快就来领你们的赌注了吗?”
魔王看了他一眼:“也不着急。”
“在取走赌注之前,我还得要让你知道,你是怎么输的。”芙蕾笑起来,从怀里抽出一张有些皱皱巴巴的卷轴,她故弄玄虚般抖了抖卷轴,拉长了语调说,“你知道吗,我们收敛纽因尸骨的时候找到了两样东西。”
“一个是智慧神的神器,全知之眼。”
“还有一个……”
战争之神的目光落在那张卷轴上:“是那张卷轴?”
“对,他模拟了和你的对战,撰写了如果赢过你的计划书。”芙蕾微微挑了挑眉毛,“我还记得,你似乎认为他不是很聪明,所以我就想认证一下。”
“看样子你还不是他的对手。我不得不说,您可真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神,否则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给您找很多麻烦的吧?”
“不可能!”战争之神下意识反驳,“如果他有对付我的方法,当时又何必要赴死!”
“就算拥有完善的计划书,当初他手里只有那么点老弱病残,你还亲临战场,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芙蕾抬起眼,“他用自己的命,换其他所有人活了下来,这还不够聪明吗?”
“他的计划是什么?”战争之神像是不甘心般开口,“告诉我,他的计划!”
芙蕾展开了卷轴:“第一步,分割战争之神和他的军队。他战无不胜的军队是最锋利的刀,但他们只擅长听从命令,没有战神的指挥也只是一群莽夫。”
“第二步,切断他们的退路,不要给他们犹豫中后退的机会。”
“第三步,给他们更多的前路,分散兵力。毫无退路只会激发这群亡命徒的凶性,但如果多给他们几条路做选择,没有指挥的他们反而不知道该往哪里冲……”
战争之神低头看着一团乱麻的战局,一切似乎正如纽因的预料,他什么都猜中了。
“您觉得怎么样呢。”芙蕾收起了卷轴,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战争之神,“他是个聪明人吧?”
战争之神沉默良久,他微微点头:“我承认。”
“可是他死了。”芙蕾的语调冷下来。
战争之神闭上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张狂地大笑起来:“那就杀了我吧!能够死在这样的战场上,能够在这样的战场上付出生命!这也是我的夙愿!”
“与其在将来耗光神力作为凡人死去,就让我葬身在这块战场!”
他一把抽出手中的长刀,朝着魔王挥刀而上,魔王抬了抬眼,呼啸的风刃从他指尖飞掠而出,普通的利刃根本无法抵挡,战争之神手中的长刀应声而裂,风刃飞过他的脖颈,鲜血和他的头在空中飞扬。
芙蕾垂下眼:“明明神的血也是红色的。”
倒在地上的战争之神的头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哈哈大笑:“猪狗的血也是红色的,难道它们和人类是一样的吗!”
“人类,你可以斩下神的头颅,却无法斩断神的自尊!我死于强大的风神之手,我败给了强大的魔王,没有人类能让我们低头!没有人!”
“动手吧,杀了我,泽维尔!”
芙蕾看了眼他依然直立的无头身体,和已经落在地里的头颅,微微摇了摇头:“那你就好好见证吧。”
“在你的神力耗尽之前,就算是这副模样你也能活着吧,好好看着吧,高傲的神灵,这是属于人类的时代。”
战争之神瞪大了眼睛,他耳边仿佛响起了那个被他吊死的青年,最后的话。
芙蕾在他的头前蹲下,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芙蕾朝他伸出手:“还有十个金币,交出来,不然把你的头当球踢。”
战争之神:“……”
这似乎并不仅仅是羞辱的意思,她是真心实意打算要那十个金币。
芙蕾拿到了金币,很快和魔王一起消失在了这片战场——他们出现在了红玛瑙领一片湖泊旁的树林里。
这里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包。
这是当时逃过一劫的红玛瑙领居民和教众们,收敛了纽因的尸骨以后给他挑选的地方,有树有水,不远处还有山,算是个不错的地方了。
他的坟前已经有了一块无字的墓碑,对他的赞颂似乎能写出好几首诗篇,因此反而不知道该在他的墓碑上刻点什么。
芙蕾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她从地上捡了个小树枝,没用魔力,徒手在他的墓碑前挖了一个小小的坑。
魔王没问她要做什么,只是帮着她一起动手。
芙蕾活动了下有些酸疼的手腕,她点点头:“差不多可以了。”
魔王停下手,扭头看向她,似乎在疑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芙蕾笑了笑,她把那从战争之神手里赢得的十个金币扔了下去,然后把刚刚挖出来的土埋了回去。
她甚至在坑上用力踩了踩,确认土已经填平,这才再次露出笑脸:“好啦。”
她伸手拍了拍纽因的墓碑,“我用十金币把你赎回来了,现在起,你的灵魂永远自由了,我的朋友。”
魔王低下头看了会儿,他问:“如果被人挖走了怎么办?”
他考虑要不要帮忙制造一个小小的封印阵,但芙蕾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幸运儿,那就当是智慧的纽因先生给他的引领吧!”
她看着空白的墓碑,还有些犹豫:“魔王大人,我还没想好到底在墓碑上写什么。”
“‘纽因’是智慧神教给他的名字,他在最后的时候,到底希望自己是谁呢?”
魔王站在她身侧,没有回答,只是侧身看着她。
芙蕾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抬手,风元素聚集在她指尖,她在纽因的墓碑上刻下字,然后才站起来。
她注视了他一会儿,弯腰鞠了一躬,和他告别:“再见啦,朋友。”
她转身慢悠悠地朝着树林外面走去。
魔王跟在她身侧,忽然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他不安地抖了抖翅膀:“你、你怎么哭了!”
芙蕾抽了抽鼻子,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魔王紧张得翅膀都僵硬起了,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先伸出手还是伸出翅膀,手伸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口袋里似乎有手帕。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递过去,芙蕾却没有接,反而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
“请不要管我。”芙蕾任由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她胡乱地伸手抹了一把,抽抽噎噎地解释,“库珀先生说,在一切结束之后,我们才可以为逝去的同伴尽情掉眼泪。”
“呜,智慧神已经死了,战争之神也得到了惩罚,我现在、现在可以哭了……”
魔王不安地抖了抖翅膀,他拧紧了眉头,抬手耐心地替她一遍遍擦掉眼泪:“那你还要哭多久呢?”
芙蕾吸了吸鼻子:“……到走出这片树林为止,我、我会哭完的。”
魔王笑起来,他捏了捏她的脸:“没关系的,也不用那么严格。”
“如果之后你还有想要偷偷哭的时候,就埋进我的翅膀里,我保证谁也不会看见,谁也不会知道。”
……
没人知道纽因死去的那个夜晚,他在想些什么。
他被送上绞刑架,绳子那端用力的人仿佛正在逐渐抽走他的生命力。他被迫仰起头,只能注视着虚无的深邃夜空。
他想,他果然无法救下所有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猛地伸手拉住了脖颈上的绳索,他目光紧紧盯住了战争之神,他留下了最后的话:“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结局,战争之神门罗。”
门罗没有理会他的故弄玄虚。
身后的士兵猛然用力,生命力的消失让他觉得手脚冰凉,但心头炙热,喉头滚烫。
纽因用不符合他一贯性格的狂傲语气,带着喉咙里的血沫,喊出诅咒一般的预言:“傲慢的诸神,终将臣服于人!”
……
红玛瑙领的不知名树林里,那座无字墓碑上终于刻了字,上面写着——这里安眠着智慧而不屈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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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忘记战争之神啦,只是考虑一下,觉得放在正文里有点像东打一架西打一架太分散了,索性放到番外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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