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
宁留锋问:“你今年几岁?”
他这问题问得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来势汹汹,很有点搞年龄歧视的意思,一贯温文尔雅的七殿下拿不太准要不要继续温文尔雅下去。
宁留锋:“我猜最多不过十八,嗨,别看我,你们年轻人总是把年轻这两个字明晃晃写在脸上,再少年老成也一样。”
他向前一倾,手按在谢瑾的传讯符纸上,灯火昏黄摇曳,月光轻薄朦胧,两相交映之下,照成了另外一个人。
并非是庸碌皮相上的变化,他眉目里藏的东西被突兀照了出来,无端深刻,宁留锋不容置疑道:“这件事情因书院而起,裴旭是我们的学生,你也是我们的学生,更是我的徒弟。人可以穷,不能不要脸,遇事把徒弟和学生推出去,我要不要脸?”
谢瑾动了动唇。
他好像天生缺少那么一位长辈的存在,替他遮风挡雨。
天子只知道风花雪月抱头痛哭,而他早逝的母亲时时刻刻板着张能冻死人的脸,时时刻刻发疯。
于是七殿下见招拆招地长成如今人淡如水的模样。
谢瑾对这野鸡书院的成见忽地如一阵烟似没了,他问道:“师父是想直接杀上凤陵城的神殿让他们交出人来?”
宁留锋:“……你怎么知道?”
“猜的。”
因为宁留锋把“倒霉神殿取你狗命”这几个字煞气腾腾地写在脸上。
笔尖刷刷擦过传讯符纸,谢瑾头也不抬:“凤陵到底是一国都城,昊天神山总坛之后,属凤陵和北秦长安两座城神殿规模最大,精锐最多。纵使师父修为高超,也忌硬取。”
亏得是七殿下说话向来体贴委婉,若换作南霞和宗法在此,恐怕得喷宁留锋一脸的“你是不是找死”。
宁留锋手闲不住,谢瑾刚写完一封传讯符,墨迹未干,便被他拎起来看:“你是想……借力打力,夹缝求生?”
谢瑾闻言微勾唇角,他殊无笑意,眼里冷霜般的光压得烛火瑟缩,“夹缝求生,是最蠢的事情。我想提前推一波,让一些人表态罢了。”
“丞相是最视神殿为眼中钉的那一个,他并非不想出手,只是时机未到。神殿以为安亭侯是落魄已久的勋贵,好拿捏欺负,不想落魄勋贵也是勋贵。等更多人被抓,等神殿越过陛下杀了人见了血,勋贵物伤其类,平民惶惶终日,那时丞相出手才是大快人心。此时不过是落了独断专行。”
他说话快慢轻重皆适中,很有韵律,分明悦耳,宁留锋却听着一阵阵头疼,好似回到被北秦上下的一团乱麻给缠成个毛线团的日子里。
宁留锋平生第一次弄懂从前北秦那群废物点心想的是什么玩意儿。
如果北秦权贵人人都像丞相那样想,那他不被缠成个毛线团,也是很困难一件事情。
谢瑾平淡道:“丞相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乱象,一个名正言顺出手的时机,顺其自然当然好,可稍加挑拨,未尝不能刻意做出一个他想要的局面。”
人长得好一身仙气就是占便宜,搅混水这种揽活,往谢瑾口中一过,也能滚出为国为民的大义凛然。
宁留锋定定打量他一会儿,问得没头没尾:“我以为你会很不喜欢丞相。”
像这种大权独揽,专横跋扈的权臣,对皇族而言,自是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讨喜。
谢瑾说:“谈不上。毕竟没有丞相,兴许我已经殉殉国,又兴许打着光复谢周的旗号和几位老忠臣,一点残兵败将到处流窜。况且丞相总比陛下靠谱。”
宁留锋对谢瑾另眼相看。
他从前只觉得谢瑾脾气好涵养好模样好,南周天子这歹竹居然能出个好笋,令人意外。
现在细细一打量,方才发觉这孩子对世情看得格外开,格外通透,近乎通透出了一种深藏不露的刻薄。
他相当不用心地安慰了谢瑾几句:“武帝一代明主,南周底蕴颇厚,不至于如此。”
谢瑾未有动容:“不提昊天神殿,也不提南疆与魔族,单论北秦,前有秦国长公主赤血压境,后有云上君横空出世,若事事皆让陛下决定,底蕴能有何用?”
要不然代代出英雄的凤陵谢家,凤凰后裔,怎么偏生生出今上这个千古奇葩?
宁留锋想想是这个道理,欣然接受了谢瑾的看法。
他不由分说地将传讯符抢过来,揉成一团皱巴巴:“好了不说这些。既然说好这是书院该出头的事,当然不能让你打着皇子这面大旗这个拱火那个拱火最后引火烧身?你有什么办法说就够了,做由我们做。”
谢瑾前十八年长在人人温言细语,风度翩翩的凤陵权贵圈里,从未见过有人将“我没脑子我想不出主意”这个说法表达得如此理直气壮,简直天经地义一般。
他失语一息,捡回惯常的姿态语调:“我听丞相说,师父与诸位先生于修行典籍上颇为渊博,想来所习典籍甚多。”
“前两日我偶然去宗先生居处,发觉修行书籍堆满一整面墙,宗先生说那仅是一部分,他自谦身无长物,好在藏书尚不算少。”
宁留锋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不客气道:“一半是我的。”
谢瑾从满桌笔墨里抬起眼,眼瞳比墨色更深,更无波:“藏书阁。”
他语气很快,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可将修行典籍整理,修一间向天下有志于修行之士开放。如此一来,安亭侯府私下交易书院的谣言不攻自破,书院有惠于天下修行者,却蒙受如此脏水,学生含冤,祸及全家,自然民愤沸腾。丞相一定会抓住这个时机。”
“不同于挑拨离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这是光明正大逼着丞相出手的阳谋,俯仰无愧。”
前面一番话解释得清清楚楚,后面一句其实是个不必要的累赘。
七殿下不该说的话一向不会多说一个字。
他大约也是不甘心的,因而才会有了“夹缝求生很蠢”,才会有了“光明正大俯仰无愧”这些多余的评价,对七殿下需要精确到毫厘的情绪控制而言分外冗杂。
谢瑾垂下眼睫,分了几缕神思,漫无目的想着宁留锋会怎么选呢?
会借着藏书阁将书院推上风口浪尖吗?亦或是大局为重,暂且按捺不发,让裴旭自求多福自生自灭呢?
前者很蠢,后者还算有点明哲保身的聪明。
世上的聪明人向来比蠢货多。
毕竟一个只会吃喝玩乐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养着都是浪费饭菜,如何能和书院相比,又如何能和浩瀚的修行书籍相提并论?
宁留锋当然不知道谢瑾那些弯弯绕绕。
事实上他顾不得多想,吃惊道:“什么?修行界落魄到这个地步了吗?”
连几本像样的典籍都拿不出来,建个藏书阁也能算有惠于天下。
固然有一代不如一代的说法,但宁留锋琢磨一下,只觉得这代未免太生猛,硬生生以三十年的时光,拉出了三百年的鸿沟。
谢瑾眉目微微动了,估计是将他视为哪条山沟里出来的老古董:“自从云上君不知所踪以后,其故交相继隐世,四宗避世已久,唯有世家和世俗皇权密不可分,可大多也不过是一代代的金玉蛀虫。”
时无英雄。
宁留锋:“云上君不知所踪?”
他以为昊天神殿会说他尸骨无存。
谢瑾静静道:“似云上君这般的人物,寻不到他的遗骨,找不到他的断刀,岂有人敢轻言生死?”
可惜宁留锋好似一根棒槌,听不懂谢瑾话里轻微的惋惜,满不在意道:“三十年不见人影,该死了。三十年啊,就算是闭关这等借口说辞,三十年闭不出飞升成仙的,最多闭出个走火入魔。”
“境北魔族,神山昊天,天下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死?
宁留锋嘴角有了笑影,他长得中不溜秋,笑得不见得如何灿烂,却像谢瑾口中的境北雪,神山月,足够有传奇色彩,等闲触碰不着。
他带着笑摇了摇头,心想真是个孩子。
不知道境北秉浊而生的魔族,神山三拜九叩的信徒,远远不是世间可怖存在。
他轻飘飘掠过这个话题:“听着你似乎很赞赏云上君?”
众所周知,云上君人生前二十年是秦国长公主之子,北秦头一号的公子哥儿;二十年后是北秦实际上的代行者,赤血这支精兵唯一认可的继承人。他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将自己活成了一只螃蟹。
怎么看怎么和谢瑾这个南周皇族水火不容。
“云上君在,天下修行者有脊梁,有底气说不输先人,有底气否认昊天神殿那一套修行天授。神殿不敢如此横行。”
谢瑾沉默着搁下笔:“他的存在,远胜过南北之敌。我不敢如此狭隘。”
没有哪个少年人会不向往云上君。
只是谢瑾的少年思绪并未能持续太长时间,他望着宁留锋落在纸上的字,竟差点失了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这是什么?”
宁留锋笔下不停,很快带出一连串狗刨似的字:“你要的修行典籍。”
那狗刨似的一团墨团,谢瑾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笔画影子,最后只能归于宁留锋自创了一套文字,九成九修行者看了他这笔字都沦落到个自废修为。
可见辨认出他意思的丞相为人如何尚且不论,单就见多识广而言,的确当仁不让。
宁留锋边写边道:“典籍那边,宗法有很多,一部分是当年我们带出来的,另外一部分是我和南霞昏迷醒来不能行动,颇觉无聊,我们口述自己记得的,他记录。若要开藏书阁,单单凭他那些存货也够用。”
谢瑾看他写字,发觉那些字不仅仅是长得像狗刨,更是会动似的,活脱脱像一群先天不足的狗中丑八怪,蹦跶着爪子撒欢。
他忍无可忍地抽走那张饱经糟蹋的宣纸:“师父口述,我来写。”
一滴墨从宁留锋笔尖滴下,在纸上晕了好大一团乌黑。
宁留锋原以为谢瑾是故意藏着修为示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是凤陵谢家这等人家。宁留锋虽说是根棒槌,也没有非要寻根究底人家私事的爱好。
现在看来,他反而不敢确定。
因为修行典籍讲法,言出法随,要抄写典籍,不是真正精于此道,必然心神不定,浑浑噩噩,从来走火入魔。
这是为何典籍稀少的原因。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全无根骨修为的普通人,抄了不会怎样,最多是典籍没那等奇妙的威力展示给后人看,但只要文本对,照着修行法门练就不会出大岔子,凑合着练呗还能咋地。
若真有修为,誊写个典籍,谢瑾犯不着做这等把自己压上赌走火入魔的傻事。
“徒弟。”
他很正经地叫谢瑾:“我原来觉得这是你的私事,不好过问,但现在想想,还是干脆问了,摊开来讲。免得误会越积越深,最后积出个狗血十八弯的爱恨纠葛来。”
“你究竟有没有修为?”
“或者说,你究竟想不想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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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觉得他们真的挺绝配的。
人精配棒槌,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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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其实我觉得严格意义上来讲谢瑾也没有那么心机深沉。
他只是个单纯温文尔雅五讲四美误入穷苦书院被书院迫害成穷酸形状被迫养家的好青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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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因为临时修文晚了几分钟发,抱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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