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他桀骜狷狂(十八)
赤星在还未散尽的水汽中闭目养神。
他刚沐浴完,松松地穿着浴袍,坐在椅上享受男仆按肩捶腿,紧蹙的眉头缓缓放松,心平气和,沉静的面容少了平时压弯子民脊梁的威严,多分柔和,像随时会在轻轻捶打的节奏中睡去。
然而他没有。
菇冬蹑手蹑脚进来,以为陛下浅眠,不敢打搅,垂手立在一旁,直到赤星咳嗽一声,才打个激灵,忙不迭地报告:“陛下,女王在房间里关一个下午了,送进去的点心没怎么吃,刚才传话说不敢跟您共进晚餐。”
赤星呼啦一下睁开眼睛。
菇冬可能没有直观感受,替赤星按摩的男仆却知道,陛下的肌肉登时绷紧,气也不顺,反应大得很。
“她真这么说?”赤星问。
菇冬为难地道:“是的。”
“好。”内务官随即听见魔王冷笑道,“她爱关就关着。”
缪梨擅闯赤星的禁室,虽非出自本意,到底给抓了现行,是百口莫辩的。她耿直得很,不仅不辩解,还把意图直接说出,就是要知道赤星讳莫如深的父母之事,火上浇油要有火上浇油的勇气,她有,有得是。
菇冬当时听从赤星的命令滚开,还没来得及滚远,听见缪梨跟赤星的对话,不由为这位毫无遮拦的女王捏把汗。
照他们陛下那个脾气,一旦火起来谁都压不住,何况未婚妻。
但出乎菇冬意料的是,赤星的火这回压住了。面对缪梨爽快的三连认,他脸上阴云密布,却终究没电闪雷鸣,连个指头都没往缪梨脑袋上戳。
不戳是应当的,缪梨是位女王,即便她不是,赤星也轻易不打女孩子。
赤星没动缪梨,一转头毫不客气地把碧碧赶出王宫。
“赤星哥哥……陛下。”碧碧泫然欲泣,“我不知道做错什么?”
她的可怜兮兮没能维持太久,逐渐消失在赤星平静的凝视中。
碧碧心下慌乱,却仍负隅顽抗,认定自己用魔法引诱缪梨进入陈列室的事不会暴露,至少不可能马上暴露,魔法痕迹她清除得干干净净,轻易找不出蛛丝马迹。
但她错了。
看到赤星似笑非笑的表情,碧碧忽然发觉自己大错特错。她凭什么觉得赤星不会发现?过家家游戏玩得太多,竟妄图瞒过魔王的眼。
瞒不过魔王的眼,也瞒不过女王的眼。
得出幕后黑手是碧碧的结论并不难,碧碧不算什么阴谋家,演技还行,心计不行,从前明示暗示着诱导缪梨去触碰赤星的逆鳞,缪梨迟迟不行动,她倒沉不住气,非得推缪梨一把。
缪梨想撮合碧碧跟赤星是真,不喜欢被算计也是真,碧碧这么胡搞瞎搞让她感到不大高兴,打算在应付赤星的闭门反省结束后跟碧碧算算账。
但账还没算,先听见碧碧被赤星赶出宫的新闻。
缪梨很有些惊奇。她没想赤星知道真相,只当自己关禁闭期间碧碧做什么事得罪了这位陛下。
赶出去也好,碧碧还是扶不上墙,缪梨想。她一边想,一边从袋子里拿水果干吃。
赶走碧碧出自赤星的本意,关缪梨不是。
菇冬为赤星抱冤叫屈,天地良心,陛下一句要惩罚女王的话都没说,他听得真真儿的,女王说完那大胆的要求,陛下只叫她从陈列室出去,再没其他。
结果缪梨非但马上出了陈列室,还“奉陛下的意思”闭门思过,也不好好吃饭,也不见陛下。
从天而降的锅那么大,赤星背得稳稳当当。
缪梨可以为菇冬作证,赤星当时的反应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已经做好打一架的准备,再不济跟赤星吵一架也可以,违背未婚夫意愿窥探未婚夫秘密的未婚妻形象是不大光彩,但到底属于私事,上升不到国家层面,被以这个理由退婚不至于影响卡拉士曼的影响,缪梨的算盘打得咔咔响。
但赤星只是黑着脸,凶巴巴地问她:“你真想知道?”
“我想知道。”缪梨说谎不脸红地道。
“想到明知是禁地也乱闯?”赤星厉声问。
他大声,缪梨也大声:“没错!”
这么大眼瞪小眼又大小声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地凝结着,战争一触即发,却在赤星一声“出去”中一泻千里。
换作其他魔种早已感恩戴德,可缪梨非常地不满意。
赤星不罚自己,她只好主动领罚,不和谐是可以后天制造的,像现在,女仆们开始小声讨论赤星跟缪梨闹了什么矛盾,何至于有如此严肃的局面。
赤星说缪梨爱关着就关着,她倒配合,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听话,在房间从早待到晚,第二天出来了,却有意避开他,要么绕路走要么钻到别的房,几次险些撞上,她溜得比兔子还快,好像后面有鬼追着要吃她,赤星只来得及看见拐角那一闪而过的裙摆。
这两日服侍魔王的仆从很不好过,不间断两股战战,用膝盖都能感受到陛下散发的低气压。他们不知原委,只当陛下的确对女王的某些举动生气,想为女王说好话,可惜不敢。
唯独菇冬鼓起勇气,冒着被陛下一脚踹出肠子的危险,劝道:“陛下,女王她大概怕您责怪,才躲着您的。”
“她怕?”赤星嗤之以鼻,“她怕个鬼。”
菇冬想想陛下以往发火的可怖模样,忽然理解缪梨对赤星躲避不及的举动,隐而不发的陛下比当场发作的陛下可怕一百倍,赤星觉得缪梨不怕,可菇冬觉得,缪梨不得不怕。
论对缪梨的了解,其实还是未婚夫更胜一筹。
菇冬想唤起赤星对缪梨的怜爱,让陛下低个头,给女王台阶下。他叹口气,不无可惜地道:“女王做的礼物,如今也不敢送您了。我看她那魔偶缝得怪精致。”
此话一出,赤星倒没了言语。
他当时没仔细看缪梨的手,不知道她手中握着预备送他的小娃娃。也不知道魔偶照着他的样子做,十足可爱。
菇冬等待良久,等来赤星一句话:“去看看她在干什么。”
内务官大喜,知道陛下这是打算缓和与女王的关系,忙不迭地去查探,回来报告说女王刚发完送往工匠国的信,正在练习新学的魔法。
赤星本想去找缪梨的,不巧这时仆从来报,说录雪大人有事找陛下,已在大厅等候。
政事为先,赤星转而去见录雪。
录雪例行向赤星请示国事司一些紧要事项,此外说起长期潜伏于黑市的执行官治堂的工作进展,说有些眉目,已找到几个专做偷渡生意的蛇头,脏血很可能混在偷渡客中。
“我知道了。”赤星道。
录雪觉察赤星说话时接连捏了好几下鼻梁,神色微动,问:“陛下这两天没休息好么?”
赤星不以为意:“不碍事。”
陛下是不爱废话的陛下,执行官也是习惯长话短说的执行官,这一重霜雪一重火并未共处太久,录雪告退,大步流星消失在赤星的眼帘。
赤星吩咐菇冬去拿甜甜的点心,这两日未婚妻尽心尽力地躲避他,想必消耗许多能量,要用甜食补充补充体力。
等待的时候,他随意往窗台上一倚,外头阳光大好,望出去,正望见录雪独自离开。
赤星的眸光很快灼热起来。
录雪蓦地停了脚步,站定在原地,仿佛听见呼唤回头去望,有个身影小跑着到他身畔,递上个东西,笑着同他说话。
缪梨听见女仆说录雪大人来了,忽然想起她还欠着录雪的钱,赶忙抽几张纸币跑出去,趁他离开之际归还。
录雪这次来王宫没看见缪梨,也没听仆从们提起,以为缪梨出门,被她叫住时脸上有些讶异,看着她递过来的钱,讶色更浓。
“您不必归还。”录雪道。
“有借有还,要讲信用。”缪梨道。她还想起上次在商店街看见录雪,录雪说去办事,问他那次是不是也去的黑市。
“陛下告诉您了?”录雪问。
缪梨点头:“他带我去的。”
录雪见她说话还带着些许气喘,有些想提醒她下次注意礼节,别总是跑,要注意女王的身份。
但奔跑的缪梨那样活力四射,仿佛有用不完的元气,又或许她就是因为有消耗不完的元气才常常喜欢奔跑。双脚踩在土地上,一跃腾空,仿佛瞬间生出羽翼,明艳又自由。
劝阻的话录雪到底没说出口。
缪梨跟录雪说两句话,转身回了王宫。她寻思着晚餐时间是不是还要跑出去遛几圈,以避开与赤星同桌而食。但饭点还没到,菇冬先跑来告诉她,说陛下出去了,请女王在王宫用晚饭。
“是吗?”缪梨高兴地道,“好的。”
她见菇冬欲言又止,问他还有什么话说,菇冬摇摇头,意味不明地感慨:“可惜了小蛋糕。”
晚饭缪梨吃得挺香,先前几次不共餐,赤星没有管她,现今主动叫她独自一个用饭,应该是如她所愿地开始把肚子里的怨气发泄出来,要冷落她,惩罚她。
这才是英明之举。缪梨点点头。
然而高兴得太早总归不好,永远不知道现实什么时候反噬。
夜色渐深,直到缪梨关灯睡觉时赤星都没回来。缪梨盖上被子,觉得眉心突突跳动,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预感,抬手按按眉头,预感随即消失。
缪梨缩进被窝,闭目睡去,好梦正酣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她迷迷糊糊地起床,散着发开门,看见有个高大的黑影立在门口。
纵使走廊有灯照明,直板板伫立跟前的魔王还是吓到缪梨,瞬间驱散她所有的睡意。
而赤星面对缪梨背后满屋的黑暗,瞳孔微缩,抬手一道火,点亮睡房,也照亮未婚娇妻那印着浅浅睡痕的脸。
“陛下?”缪梨道。
她想问他来干什么,虽然有替他治病的义务,但他们现在应该还处于她制造出的僵局中,要睡一张床好歹先说一声,打个商量。
缪梨要问的话全在下一秒替换为脱口而出的惊呼。她被赤星拦腰抱起,扛进卧房,随即落在软软的被窝上。
又发神经。
缪梨真想口吐莲花,打个滚儿翻身坐起,见赤星站在床边眸光沉沉地盯着她。
“想做什么?”缪梨问。
“不是要听我父母的事吗?”赤星反问,“也好,之前听过的已经死得差不多,不怕再多个游魂。”
“你不会杀我。”缪梨道。
赤星“哈”一声,看她如同看刀俎上的肉:“我不杀你,不代表不会折磨你。”
缪梨警惕地往床头退了退:“那我不要听。”
“晚了。”赤星欺身过来,“出尔反尔也让我生气。你不是好奇心旺盛到惹怒我在所不惜吗,怎么现在反倒畏缩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缪梨扭腰一闪,想往旁边跑,“我不听。”
她躲避不及,被赤星的大手捉了腕子。他道:“我偏要说。”
“不听!”缪梨一转腕,手画魔符化作白光直冲赤星脖颈。
她觉得今晚的赤星邪邪乎乎,脾气不好话又多,虽然他平时脾气也不算好,但不像现在这样古怪。
发出的魔咒是道禁制,本想锁住他的行动,谁料赤星偏头躲开,随后用火烧掉了她的魔符。
缪梨再发魔符,这次与咒语双管齐下,迫得赤星放手,但他从来不是轻易妥协的,魔力陡涨,又靠近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发出魔咒来锁缪梨的双手。
缪梨之前做的跟赤星打一架的心理准备此时阴差阳错地派上用场,未婚夫妻房中打架让听的耳朵想入非非,谁能料到是真枪实干地在打架,魔法的焰芒从东飞到西,从左飞到右,双方都挺节制,尽量不造成伤害,又尽量要赢。
世上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莫名其妙的一架中断于缪梨错手碰到赤星用来照明的火焰。
那是小小却耀眼的一朵火,出乎意料地不烫,并且在缪梨碰到它时调皮地渗透进她的肌肤,仿佛它本质不是火,而是红红的一抹雨露。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缪梨一惊。
她吸收魔火,房内霎时回归黑暗,漆黑密布那一刻,似乎听见从赤星那方向传来短促而紧张的呼吸,像突然发病的患者在竭力找回身体主动权。
赤星很快放出下一道照明的火焰,他跟缪梨进行着的打架游戏宣告终止,因为缪梨借着重新亮起的光,发现赤星的脸色非常难看。
他不仅脸色难看,头上还出现犄角。
缪梨意识到赤星是发病了。
她脑筋一时间转得飞快,想找菇冬,却被赤星叫住。
他道:“就在这里。”
“什么叫就在这里?”缪梨问。
他这次发病跟上次不大相同,神智很清醒,说话也流利,红瞳中虽有流火,不至于目光涣散,没有释放威压和高温,跟关地牢那回比,真是温和到无害了。
“这次没那么严重。”赤星道,“不去地牢,把这个房间封起来。”
缪梨有点犹豫。
赤星道:“快!”
缪梨的犹豫于是跑得精光,她发出数道魔符,贴于房间四面,结成牢不可破的壁垒。
虽然很想思考事态发展怎么会到现在这样,但治病要紧,缪梨管不了思考,也管不了原本苦心制造的闹僵局面,扶赤星在床沿坐下,少不得要牵牵他的手,摸摸他的脸。
他的体温在升高,脸也有些红,这会儿很在发高烧的状态,安静许多,不凶巴巴了,只是盯着缪梨看。
缪梨压力很大,她心里五味杂陈,既有刚打完就得排排坐牵手手的尴尬,也有点内疚,想是前几天跟赤星的接触少了,他体内的魔火又没压住。还有些消不下去的捶他的念头,即便今晚他没作妖,她也一直很想捶他。
赤星这次发病不严重有不严重的好处,缪梨接过的灼热尚可忍受,不至于再受一次酷刑。这么牵着手挺好的,抱就不要抱了。
凡事有两面性,不严重的代价是魔王发病时间随之延长,上次很快缓和,这次却持续到深更半夜。
小火慢炖一样消耗体力,缪梨渐渐困起来,脑袋一点一点,很想睡觉。
她旁边那个忍受着深层痛苦的却还有精神说话。
赤星问缪梨:“你白天跟录雪说什么?”
“什么?”缪梨努力撑起眼皮,不想他以这样的话题打开对话,困倦地道,“我还他钱。”
“什么时候欠他钱?”
“上次。”
缪梨用空着的手捂住嘴巴打个呵欠,努力坐直不往旁边歪倒,赤星这时伸手过来,将她脑袋按在他胳膊上靠着。
“你还想听我父母的事吗?”赤星问。
缪梨想到他先前的威胁,于昏昏欲睡中仍提起警惕:“不听。”
他没说话了。
缪梨发觉传输到她体内的火燎感逐渐减弱,心知赤星的病这回快熬过去,稍稍欣慰,现在不想跟他打架,也不想搞似是而非的冷遇,只想好好睡一觉。
仿佛听见缪梨的心声,赤星抱起她,将她放进被窝,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
夜火之下,少女的睫毛轻轻地颤,在眼下扫出一片柔软的阴翳。
她累了,脑袋一沾枕头就想入梦,不过有些神念浅浅地浮着,知道赤星在这里,还没离去。
缪梨在半梦半醒间听见赤星道:“我的父母全因我而死。”
他道:“所以我不喜欢他们提起。”
“好。”缪梨含含糊糊地道,“别太难过。”
她说梦话似的,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回答些什么。
赤星荡清一身煞气,问:“你的父母呢?”
“我没父母。”缪梨道。
她真的很想睡觉,偏偏赤星嗡嗡嗡说个不停,比苍蝇还烦,她抬手挥挥,想驱散他的话语,手落在他掌心,被他握住。
“你也别难过。”赤星道。
“不难过。”缪梨道,“难过的时候,我会摸德发的角。”
赤星一凛:“德发是谁?”
他话真的很多,缪梨眉头紧皱,声音越来越小:“宰相……”
魔王这才想起当初议婚卡拉士曼来的代表就是这个德发,面色稍霁。
他随即又想到什么,才沉下去的红再度漫上面颊,低下头,捉了缪梨的小手,放在自己的犄角上。
“那我的角。”赤星低声道,“你……”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