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白昼之暝
夕阳缓缓沉入天边的雾霭中,变成了一轮鲜红色的呈微微椭圆形的光盘。
罗勋河从夕阳下方弯弯曲曲地伸展出来,倒映着灰蓝向橙黄色渐变下去的天光。几只渔船的剪影散落在宽广的水面上,随着起伏不定的波浪轻轻荡漾。
河两岸都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茂盛的芦苇,芦苇丛后的土坡上,零星矗立着几间渔人的小屋。这种圆锥形的小屋,从屋顶到墙垣都是用就地取材的芦苇编织成的,既防水又防风还非常结实。
一条小船鬼鬼祟祟地穿过芦苇丛,静悄悄地靠上岸边。一个黑衣男子,用帽兜罩着整个头,跳下小船,四处张望了一圈儿,他径直朝最近的一个小屋走去。
小屋的门也是一张用芦苇篾片编织的方席,上下用了几根木条加固。
门是虚掩的,边上留出一条黑黢黢的空隙。他在那空隙前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用右手向下方在门上划了三下。门内传出一个老年男声:
“啊,门外是买鱼人吗?”
屋外的那人答道:“不是。”
“那你找渔人要干什么?”
“是来借他的木桨用一用。”
“对不起,你找错人了……”
黑衣男子的身体猛然哆嗦了一下,他飞速地转身,同时用目光搜掠逃跑的路径。可是他忽视了自己的脚下,一条细小而又扎实的牛毛绳突然从埋藏的干土下面弹了起来,将他重重地绊倒在地。
小屋的门从他身体上方飞过,直落进芦苇荡里,一个人扑出来骑在了他身上,紧接着他的两条胳膊就被人有力地扭到了背后,几股绳索快速地缠绕,将他的两只手捆绑了个结结实实,再难动一动了。
欻地一声,一盏不知使用过多少年头的铜质油灯被点亮了,火苗不断地生长,时不时噼啪地迸出几个微小火星。
芦苇小屋内的景致都从黑暗中依次显现了出来。
油灯对面是个衣衫破旧、满脸乱糟糟灰色胡子的老头儿,嘴里肯定是刚才不久被人硬塞进了块破布。他倒捆着双手,神情沮丧地坐在干泥地上,脸上因不久前徒劳的反抗而留下了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在老头儿的左面,站着一个双手插腰蓝色衣袍的蒙面人,身材很高,但隐约看去身量像似个女人。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黑衣人。
“你不知道我们是谁吧?”蓝衣人开口了,声调证明了她的性别。“所以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抓你,但显然你,和你的这个同伙都非常害怕。你们为什么会这么害怕,难道是因为干了太多的坏事,知道自己终于要受到公道的惩罚?”
“嘿嘿,”黑衣人低沉着嗓音笑了两声,然后说道:“你的声音我似有耳闻,但不好说。只要让我听过一次,任何人的口音,我都终生难忘。”
他后面的人,显然是个力气很大的男子,一直用绳索勒着他的脖子,现在那人又使出了更大的劲,勒得他眼仁突兀,几乎要窒息。
“你这个坏蛋!”那人恶狠狠地说道;“那个长着蝙蝠翅膀的怪物在旅店储藏室里差点弄死你,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要不是你脖子上的珠串,你早死了!怎么,今天你没戴吗?”
“啊、啊,”等套在脖子上的绳索略微松驰了些的时候,黑衣人不无得意地说:“原来那时候躲在柜子里的两只小老鼠,其中就有你这个北方佬,啊哈哈……”
他只笑了两声,绳索又再次勒紧了他的脖子。黑衣人一阵痛苦万分地徒劳挣扎,脖子上的血管都暴突了出来。蓝色衣袍的蒙面女子抬手示意对方先暂时停一下。然后她说道:
“你叫加奇,这不是你的真名,估计不让你吃足苦头,你也不会说出你的真名实姓。关于你从哪里来,说实话我们不是太感兴趣。但看得出,你的来头不小,一定是什么声名显赫的地方。这么偏僻的小小渔村里都安插着你们的联络人,所以我不免怀疑恐怕整个世界,从高山到岛屿、从沙漠到冰原,到处都有你们的耳目眼线。但这也不是我们用一条假消息诱捕你的原因。我们只想知道,你的那个怪物同伴跑去哪里了,显然它背叛了你。”
“你们原来想找那个家伙,”加奇缓了口气,诡异地笑了笑。“除了我,没人能找到它。但我劝你们最好别去招惹它,它真是一个十足的魔鬼……”
蓝衣人也笑了笑,说:“你们不远万里来到艳阳城,你们的目标差不多已经暴露了你们的来路,但大家没必要什么都说的那么明白。我现在就给你个选择,作为我们不深究你所来的那个方向的交换条件——帮我们找到你的那个同伴;否则就把你和你的主人传扬给全世界知道。”
“啊哈,”加奇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你的口气很像宫廷方面的,我猜的不错,阁下应该是女王身边的那位威名远扬的女亲卫官吧?哈哈哈……”
这些话字字都说中了要害,刺激的蓝衣人不由心头火起,飞起一脚,狠狠踢中了加奇的下巴,眼前一黑,这人随即就昏死了过去。
等他再此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间昏暗腥臊的小渔屋里,而是来到了一个幽闷但要光亮些的地方。
这明显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囚室,侧墙壁龛里放着一盏油灯。灯盏的阴影里可以看到一扇紧紧关闭着的黑色而又十分结实的小门。四面光秃秃的泥壁和蛛网悬垂的屋顶上都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似乎说明这里很久以前曾经发生过火灾或者类似的事故。
并且这里也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此时正有四只眼睛从两个方向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听说你是个绸缎商?”说话的这人大约四五十岁,一头乱蓬蓬的卷发上参杂着无数干草断茎,以至于实在无法分辨哪些是头发哪些是枯草。“一定很有钱,有很多钱,又怎么会给关到这种地方来?”
“亚仛说他是个布料商,没说过他是绸缎商。”另一个年龄大概三、四十岁之间,嗓音尖细。
“绸缎商和布料商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伊基你个笨蛋,就像卖水的和卖酒的能一样吗?!”
“这是什么地方?”加奇打量了周围一圈儿问道。
囚室里没有床,只有一块破烂不堪的干草垫铺在坚硬的泥地上。几只不愿显露真身的小虫在草垫内部可能是为了争夺领地,而激烈地叽叽呀呀地撕咬着。
“这是什么地方?!”尖细嗓音忍不住猛拍了一下那个叫伊基的卷毛男子,故作兴奋地大叫道:“伊基,他问这是什么地方?哈哈哈哈,你快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快点告诉他,免得我们这位新朋友等得太着急了!”
“嘿嘿嘿,”伊基憨笑了几声,说:“大富翁,这里是人间天堂,是富家千金的闺房、是人人都向往的所在——是通往冥河最后的驿站,明天太阳一出来,我们四个就出发了,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勾肩搭背一阵放浪地狂笑,之后又弯下脖子相互抵着头顶,嚎啕大哭起来。
加奇注意到在这两人的背后,牢房更阴暗的角落深处,还蜷缩着一个男子,脚上的镣铐反射着阴冷的灰光。虽然看不清楚那人的五官面孔,但却可以清晰感觉到那人射过来的目光,那种透射着无比犀利和冷冽刺骨的目光,犹如北方寒冷冬夜里划破长空的一缕流星。
“这是间死牢,朋友。”尖细嗓音停止了啜泣,“我玛塔里和这位伊基,我们杀了六个人,其中一位还是个可怜的寡妇,我们抢光了他们的财物,所以我们明天就要为我们的罪行付出代价,罪有应得你懂吗?可你又是干了什么,你这个布料商,看你这张脸就像个奸诈的小人,绝对干了更坏的事情,不然不会被送到这里来等着明天被处死。”
加奇眨了眨眼,他嘴唇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不、不、不可能!”他急迫地像似在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是在吓唬我,想让你们这几个人来吓唬我,他们不敢处我死刑,他们知道我从哪里来……”
“那么,你从哪里来?”
阴暗角落的深处冷冰冰地飘出一句,伴随着一阵叮零哐啷的铁链脚镣的碰撞声,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高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这人乱糟糟的长发从头顶一直披散到肩上,额头高高凸耸着,眼窝幽深,两侧的颧骨显出十分尖锐的棱角,凹陷的脸颊上左右各有一道粗犷的褶痕,薄薄的两片嘴唇上挂着一丝冷酷的无情。
加奇不由自已地躲开了这人逼射的目光,感觉自己有些失言,为了弥补和挽回这个不该犯的低级错误,他不得不说道:“我的家族是很有势力的,和很多国王都来往密切,如果知道这些,他们就会后悔今天这样对待我,会非常非常的后悔。”
“哦,是吗?”这人似乎不大相信他说的话。“你的家族这么厉害,那你又怎么会给送进死囚牢里来?”
他已经走到加奇的面前,蹲下来,用左手的两个手指紧紧捏住了对方的下巴,并向灯光的方向推过去。一股淡淡的酒气吹到了加奇的脸上,这人轻轻说道:“这张脸我好想在哪里见到过呀,好像是在圣殿,但我记不大清楚了。”
“不要招惹我!”加奇一把将这人推坐到地上,没等铁链脚镣发出的噪音平息,他恶狠狠地补充道:“激怒了我,你会认为死亡才是一种解脱!”
“哦?哈哈哈哈,”这人仰面大笑,然后他摇摇头,说:“你能做什么?今天关进这间牢房里的人,明天都会死,所以他们管这间牢房叫‘尸驿所’,莫非你能让我们几个人明天去刑场之前,都先得到解脱吗?”
“我当然可以,可以让你们都得到解脱。”加奇故意停下来,当他看到这三个人脸上都流露出怀疑和惊讶的复杂表情时,他的嘴角现出得意的笑。“但首先,你们要完全听从我的安排,否则我这个使大家能够得到彻底解脱的计划就不能完全,或者说完美,是的是完美,不能得到完美的实施。”
夜色悄然降临,没有起风,庭院一角有一株高大繁茂的香木莲却诡异地摇动着满树枝叶,发出一阵阵哗啦啦地响动,那样子就仿佛有几股谁也感觉不到的气流盘绕着它团团旋转。
一个老年狱吏听到动静,他停止了用餐,走出屋门,望着那株老树,他有些迟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在老树的树干枝桠间有几十缕烟霭般的影迹正以及其快地速度凸显出来,很快彼此联结伸张构成了大片物体的形状。就在他惊愕不已的昏花老眼前,几个人形从不停摇动的树叶枝条之间平白无故地出现了,其中一个伸出手臂,死死掐住了他的喉结,直到他无力地松开了挣扎的手,整个人瘫软下去,才放开了他。
一抹狞笑浮现在加奇的脸上。
他俯下身,从老狱吏腰带间搜出一串钥匙。“如果我没猜错,”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三个人说:“我们现在,在艳阳城西南城郊,距离城市一个半长里不足的地方,这里出去,继续往偏西方向走一顿饭的功夫,就是通往玫瑰王城的大路,车水马龙的大路,就算是半夜里也有来往穿梭的车辆,嘿嘿。”
“你这用的是什么魔术?”说话的是刚才死囚室里那个戴着手铐脚镣的男子,但他此时已经脱去了脚镣,只是两只手仍旧被一条铁链紧紧束缚着。“必须要四个人站住四个逆光的方位,才能施展你咒语的力量?”
“嘿嘿,”加奇低沉地笑了两声,“这世上有些事情不知道也罢,说不定还是好事呢。就像你,舌头下面天生有一个能藏把开锁钥匙的洞洞,这可不是一般普通人所具备的特殊禀赋。而我加奇正好喜欢搜奇猎异,知晓世上很多本来不为人所知的秘密。而我也正好知道,在这个伟大的世界上,确实有某位飞贼的领袖具备这么个不为常人所拥有的特殊的技能。但其实,我真正好奇的是,你既然打开了脚镣,却干嘛不一并干脆地连手铐也打开呢?!”
与此同时,他奋力举起左臂,将一条从头顶后方甩过来,原打算是勒住他脖项的坚硬铁链死命挡在了眼前。
“你的好奇心还真大呀!”
戴手铐的男子恶狠狠地一边说着,一边用膝盖猛力将就要脱身的加奇顶趴在了地上,另外两个死囚,尖细嗓音的玛塔里和他的同伙笨蛋伊基,显然没有预想到眼前事态的发展,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他们迅速做出了自己的正确选择,猛扑了过去,从两边压住了加奇拼命挣扎的双手。
“你、你们、你们会后悔、今、今天对我做、做的一切……”
这是这个叫加奇的男人在这个“伟大的世界上”所留下的最后的遗言,或者诅咒。之后他就被铁链勒断了脖子,失去了生命。
“虽然我们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尖细嗓音转向戴手铐的男子,用明显流露出一丝献媚的语气说道:“但我们还是选择站在你这一边,因为我们都不喜欢会念诵咒语的人。”
“他吟诵的是邪恶的白希兰的咒语。白希兰的邪恶和强大曾经让神感到恐惧,因此神最终只好选择毁灭了她和她所居住的城市。那片废墟如今还矗立在东方最偏远的山区,只是人们早已忘记了它从前的名字……”
看着走进灯光阴影里的那人,剩下的两个死囚相互眨了眨眼睛,赶紧迈开脚步追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