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罪伏战事艰(1)

第四十一回 罪伏战事艰(1)

刑部右侍郎陶崧正是在这个雨天里被捕的。

陶崧从来都不喜欢雨,尤其是秋雨,总觉得雨水有一种女人般拖拖拉拉腻腻歪歪的态度,像是老天爷无端发神经流出的一滩眼泪,却要众生湿哒哒地承受。他情愿天上一轮烈日永悬,将那些不合自己心意的生灵烤个皮焦骨枯。当日他正在刑部办公,心情也随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变得潮湿而汹涌,却突然被自己的上级黄伯饶给叫了出去,很快便知自己包养绮如的一事已暴露。依据郁律,官员不得嫖妓,违者即革职,永不叙用。可这还是小事。要命的是绮如竟拐走了信王那幅据说跟巫蛊有关的《适意帖》,而这个东西,自己可从头到尾都没听说过。

为了洗脱这重大罪名,他急忙带领黄伯饶去了自己藏娇的金屋。可踏进门才发现已是人去楼空,首饰和珍贵财物一律消失不见。不待他想明白,衙役已冲进小屋,里外翻了个遍,却连《适意帖》的鬼影都没看到。圣旨在身,黄伯饶不得已只好又去陶崧家里搜查。这下可好,没多久,衙役便在陶家大院的一口枯井里找到了脏兮兮的《适意帖》。

这张被新裱过的书帖的秘密终于得到揭露——书轴是可以打开的,里面藏了三个薄薄的纸人,分别写着司徒曦、司徒晖、司徒昊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又有数根细密银针插在胸口。陶崧见状目瞪口呆,脸僵如铁。可尽管他大叫冤枉,但在绮如失踪的情况下,黄伯饶只能将此事禀告永瑞。经过审讯,加上老鸨指认赎走绮如者正是陶崧,陶崧百口莫辩,锒铛入了诏狱。至于这行巫蛊的动机——永瑞自有他的想法。

陶崧有两个儿子,一个早年夭折,另一个儿子陶越在当年担任淮泽县知县时受到御史弹劾,指其私下污言蔑上。陶越上疏自辩,并力陈风闻弹劾之弊,言辞激烈,永瑞看罢勃然大怒,将其下狱。本只是打算给他一个教训,不想陶越身有痼疾,竟在狱中病发而死。陶崧表面上虽不敢有怨言,但他毕竟为此断了香火,若说此次施行巫蛊是为了报复自己,好让自己断子绝孙,倒也说得通。而自从适意帖找到后,司徒晖便醒了过来,司徒曦的病情也有所缓和,这更让永瑞相信巫蛊乃陶崧所为。三法司会审,苦搜绮如未果,深知此事牵连过于重大,韩忞更有所暗示,而那边皇帝已对陶崧动了杀心,便索性敲定陶崧“情真罪当,供认不讳”,以斩立决请旨,皇帝同意执行。

陶崧在脑袋掉地的前一刻,将过往四十八年的人生在脑海里闪放了一遍。到头来思忆最多的,并非韩忞的袖手旁观,而是当年自己审讯疑犯时为了逼出口供而采取的诸般手段。其中最引以为豪的,莫过于对那些颇具名望之辈,他并不会直接施刑,以免落下个严刑逼供的口实,却会在这些人面前残酷拷打其他宵小,令其目睹惨状、耳闻惨叫,没几下便只好胆战心惊地画押认罪。这里面究竟酿成了多少冤案,陶崧自己也说不清。可就在押赴刑场的途中,他却恍惚看到昔日冤魂一条条扑向囚车,双手死勒住自己的脖子,裂眦嚼齿,鲜血像是水浆流满周身。

人固有一死,或死于意料之外,或死于情理之中。大难临头,陶崧忽觉昭昭之祸,亦为冥冥之罚。可他糊涂的是,自己宠爱了一年的情人绮如为何会突然失踪?还跟适意帖有关?难道……这从头到尾都是个阴谋?

陶崧怎知,当黄伯饶带着大队人马赶到小楼时,绮如已经身在京城以西的长洛镇中了。刑部侍郎下狱的消息传来,绮如不禁庆幸当初那个人来提醒自己。

回想那一天,她出门没多远,就被一个陌生的蓝衣人拦住。对方声称是来救自己一命的,要绮如跟他去一个秘密的地方谈话。绮如本不愿意,那人提到了陶崧的名字,绮如方知大事不妙。跟随蓝衣人来到一处隐秘的空屋,蓝衣人便说自己是在朝廷里任事,特来提醒绮如,陶侍郎已是大祸临头。

绮如惶然追问,蓝衣人义正辞严说道:“陶大人贪污受贿,罪证已被拿到,很快御史台便会有人将其逮捕。到时候姑娘还脱得了关系么?必然是一并论罪。”绮如疑道:“那你为什么这么好心来提醒我?”蓝衣人道:“绮如姑娘后来是不是回过玫香院,透露过有关陶大人的事?”

绮如闻言脸不由一红,点了点头。自己好不容易脱离玫香院,虽是被人秘密包养,但毕竟比沦落风尘强多了。加上包养自己的是朝廷要员,绮如心里着实有几分得意。回玫香院探访故友时,是诚心劝说也好,是有意炫耀也罢,她的确向几个要好的姑娘透露过包养者的身份。

蓝衣人道:“不瞒你说,你透露过的对象中,正有一位是在下的老相好。她知道我在朝里办事,也从我那儿听到陶崧即将被捕的风声,念着你们的情谊,便求我来提醒你,让你赶快逃出西鉴,永远都别再回来。”

见绮如仍然半信半疑,他又说道:“姑娘跟着陶崧这么久,也知此人残酷好色,绝非良人。他这一次死罪是逃不了了,姑娘弄不好也会搭上一条性命,这又是何必?不如将有钱的东西拿好了,逃出西鉴,改名换姓,以后找个好人家,谁又知道你的过去呢?绮如姑娘如果实在不相信在下,也可以先在这屋子里住几天,此地绝不会有人来打扰。但你千万别回去。只等陶崧落网,便可逃走。”

绮如阅人无数,见蓝衣人神情口气不像是撒谎,自己也想不出他撒谎的理由。而她跟陶崧本就只是桃色交易,谈不上什么真感情,实在无须为他搭上性命。又问蓝衣人,是哪个姑娘求他来救自己,蓝衣人却表示为安全起见不能透露,还说自己能保证绮如顺利离开西鉴,不被发现。

权衡再三,绮如决定相信蓝衣人所言。便回到小楼,收拾好金银细软,蓝衣人又为其乔装,完毕后竟形如另一人。当晚她便离开西鉴,自寻生路去了。许多天后,陶崧被处死的消息传来,绮如禁不住伤感一阵,往地上倒了杯他最喜欢喝的“秋露白”以表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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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崧下狱在朝廷中激起层层浪花,一时成为议论不绝的热门话题,对巫蛊的查禁之严可谓前所未有,西鉴城为之震动,而与此案相关的每个人也伴随一川秋雨,各自陷入回忆和寻思。

映弦听闻陶崧归案时,正陪着太后在寿慈宫花园临池赏鱼。池水碧绿清澈,数头红鲤在荷叶间欢快穿梭。邓公公传报消息后,太后哼了一声道:“这个陶崧,想不到心肠如此歹毒,害得晖儿和曦儿遭此大难,好在老天有眼。”映弦却在心里嘀咕:你不知这本就是宸妃和希夷道长编排的一场好戏罢了。

原来就在司徒曦遇刺不久、映弦将江九儿在信王府的可疑行径告知司徒嫣后,大公主立即着手派人秘密调查江九儿的行踪和背景。几经辗转,终于在玄真观里找到了江九儿。司徒嫣的爪牙将其逮到暗室,一顿拳脚过后,江九儿吐露自己确实受了人指使,趁着魏淳之张榜招人译信的时机,进入信王府。后来又在与司徒曦的对话中探知御赐书帖之事,便按计划偷偷在《适意帖》上动了手脚,以便来日之需。

至于这背后的指使者,江九儿却并不知晓其人身份。每次接头这人总是以黑布蒙面。由于江九儿本是一落魄道士,又贪财好利,只因口舌伶俐,又懂些书画,被蒙面人选中,从他手中得了不少好处,便甘心听命于他。那张古画《萧史图》也是蒙面人交给他以博取信王欢心的。而江九儿被司徒曦中途赶走后,生怕自己已失去了利用价值,被蒙面人找到灭口,便再次乔装化名躲在道观里以待时变,想要日后凭借这一机密东山再起。在之前,他还故意杀了一个跟自己身材差不多的流浪汉,用石头砸烂了面目,换上衣裳,趁着夜深无人,将尸体从采星楼顶推下,下楼后又确认其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相貌。这么一来,尸体一旦被发现,蒙面人就有可能认为是自己的尸体从而放弃追杀。

江九儿自以为做得周全,未料自己虽未落入蒙面人手中,却被司徒嫣的人及时捉住,威逼下不得不招供。因此司徒嫣才能推断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并让映雪前去探望司徒曦,提醒其做好防范。最终移花接木,扭转乾坤。

映弦在陶崧被捕后第一时间赶到景阳斋,与公主私下庆贺。从司徒嫣口中得知江九儿已“形神俱灭”,不由暗吸凉气。望向司徒嫣,她一脸平静,只蹊跷这希夷道长让白纸显字的法子。映弦道:“这个不难。”当即叫人准备了许多昆布,将其汁液榨出,又用毛笔蘸了米汤在纸上写下“适意”二字。等到米汤干后,一眼看去白纸上如同无字。而当褐色的昆布汁泼到白纸上,“适意”便显示出来。

映雪见状讶道:“原来希夷道长的那碗水是昆布汁液,你是怎么知道的?”映弦搔头道:“是怎么知道的我倒忘了。反正印象中有这么一招。”司徒嫣目光逗留纸间,不由嘘叹:“如此简单的法子,竟蒙蔽了这么多人。孤日后定将此事大白于天下……不过,还是先等希夷道长的金丹炼成再说吧。”映弦疑道:“公主为何要等他的金丹炼成?”

司徒嫣呵呵一笑:“皇祖母和父皇之所以相信此人,不就是稀罕他的金丹么?你说,假如这金丹吃了以后不但没用,反而有害,岂不是一个除去此人的良机?”映弦正想问公主又如何能保证这金丹无用有害,却见司徒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念微动,便将话吞了回去,只说道:“假如真是如此,这个希夷的好日子便算走到头了。”

映雪点头道:“不错。宫里为了赶修这虚静观,可花费了不少银子。前一阵子,兵科都给事中詹寻詹大人还为此送了性命。”映弦对此事略有耳闻,只知詹寻上疏劝谏永瑞不该听信术士在禁中修建道观以及炼丹,浪费国库又耽误国事,却不知最后竟为此丢了性命,不禁叹道:“那詹大人也死得冤了些。”司徒嫣却说道:“詹寻死得冤?孤倒不这么看。”映雪目望司徒嫣:“请公主指教。”

司徒嫣道:“詹寻当时出言太过放肆,父皇一气之下要将他斩首示众。后来怒气消了,也后悔了,便派人拦住囚车,问他是否知错。要是詹寻认了错,便将他赦免。可你们猜詹寻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如果皇上认为臣有错,便斩了臣以儆效尤。如果皇上认为臣无错,又何必降罪,还多此一问?”

映雪咋舌道:“皇上本就是要给他一条活路,他倒好,偏偏一心求死。”

“囚车经过史馆时,詹寻还大声叫道:‘今日皇帝错杀言官,各位史官大人都记下了。’”

映弦闻言皱眉道:“这詹大人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呵呵,这些人总认定什么‘上有容言之主,则下有敢言之臣’,‘不谏则危君,固谏则危身’,宁可危身也不危国危君,甚至以死谏为荣。却不知人性之弊,本就是喜褒恶贬,喜夸恶斥,四海内外,莫不如是。且不说父皇贵为一国之君,便是个平常百姓,你不留情面地批评他这错了那错了,他能高兴吗?再说父皇修建虚静观,难道就只是为了自己修道?皇祖母的病情,詹寻了解多少?希夷道长的后台是谁,他又可曾弄清楚了?就这么不管不顾,凭着一腔愚勇,逞口舌之快,意图青史留名,却白白丢了一条性命。他倒是死了,希夷道长还活得好好的,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映弦道:“听公主一席话,我倒想起十六国时期的汉赵君主刘聪的股肱之臣刘殷。此人从不当面冒犯皇帝,但等其他大臣走后,便单独留下,以委婉的言辞劝谏刘聪,并不明说君主过失,但其意见刘聪却无不采纳,对刘聪补益良多。”

司徒嫣道:“不错,谏不费词,婉而能入,这才是真正的能臣智者。既保全了自己,又有助于社稷。如此说来,便是如淳于髡、优孟、东方朔、敬新磨等滑稽优伶之辈亦不可轻易嘲笑。”

映雪却道:“可魏征辅佐唐太宗,规谏阙失,危言正词,不也成为皇帝的一面明镜,对国家大有裨益么?”

司徒嫣笑道:“魏征能为三代之标,那是因为他遇到了唐太宗这样的千载之英,也才成全了王珪、张玄素、于志宁等一干大臣的直谏之名。可这些人到了太子李承乾那里,又讨得什么好果子吃了?即使英明大度如光武帝,不也容不下直来直去的韩歆么?”声音一沉,目露不屑:“似詹寻之流,历代不乏其人。不晓人性,不究君心,胸无城府,口无遮拦,根本就不该当官。可叹史官们却还要一味讴歌鼓噪,以为示范,不过是害死更多不合格的后继者罢了。”

忽然,她的目光扫过映弦映雪,闪出一星凌厉的光辉,又缓缓道:“可惜这一错,就错了上千年,以致从古至今的儒士,不断犯下如此幼稚可笑的错误……”冷笑从榴齿间迸出,便像是爆开寒气渗人的水珠。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掀起她鬓边的青丝,亦将那原本犀锐的声音吹得缥缈了几许,轻烟一般散开——“他们把它叫做梗直忠正,我把它叫做入戏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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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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