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却向鬼山行(1)
对沾衣剑法第六式的领悟,让映弦总算在浓浓的悲情愁绪里找到了一丝安慰,然而收起柔丝剑,又不得不再次面对如何逃脱困境的难题。自从听到皇帝要纳自己为妃的消息后,她以最快的速度向各方求助,答案也都陆续浮出了水面:太后想要将她永远留在宫里,司徒嫣则恨不得她立刻消失。映雪虽是亲姐姐,却绝不会与司徒嫣唱对台戏。司徒素看来是无法劝阻永瑞,而伍亦清又不在京城,至于司徒曦和纪凌荒……
心凉如远方的秋水,泛起一片片伤痛的涟漪。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很想回到去年晚春在公主府与两人初见的那一天,亲王只是亲王,侍卫只是侍卫。或者干脆跟着楚沙白云游,春晨秋暮,长夏深冬,与琴相守一生;并未卷入宫里的人事,更没有身不由己地听命于谁。可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彩云易散琉璃脆,大江茫茫去不还。司徒嫣的凉薄也就罢了,司徒曦的决绝才是最令她伤心的。千辛万苦,到头来也不过是一番失去与被弃。她抬头望天:世界虽大,并没有人真正可以陪伴自己。
她站在吟碧坡上纹丝不动。冷月照见池边枯枝残叶,像是凝了一层白霜,风吹得全身似要散架。昏黑的远处忽又显现一个奔跑的人影,却是小宁子。到了映弦身边,喘气央道:“殿下什么话都没说就离开了。公主担心姑娘,叫我来找你。姑娘别再练剑了,快回屋里吧。有什么事咱们从长计议。”映弦见他眼里充满恳求之意,忽然一个念头像飞雀从脑海里一射而出,便自嘲而又冷冷地笑了起来。谁能料到,有这么一天自己竟会去找他。长叹一声,便默默无语跟随小宁子走出云隐苑。
寒风呼啸了一夜,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映弦起了床,装作没事人似的,轻描淡写向司徒素交代了几句与司徒曦的对话,叫二公主不必忧虑。私下却将小玄子召来,问起韩忞私宅所在地。小玄子回想道:“应该是在皇城东南的福兴街。”又疑道:“姑娘为何要问韩公公的住处?”映弦答道:“在宫里的时候我听好多人说韩公公私宅华丽,堪比咱们公主府和信王府,所以有些好奇。以后要是有机会路过,可得好好看一看。”小玄子连连点头:“皇上器重韩公公,所以赐了这么一座好宅子。”脸上浮现一丝艳羡。
到了下午,映弦又改了男装,借口出府,独自走到福兴街。老远便望见一座巍峨华丽的大院,绵延数十丈,围墙修得甚高,屋顶铺满黑瓦,朱漆大门上一对兽环青光闪闪。她走近后颤抖着手扣响了门。开门者是一个衣着鲜亮的小厮,疑道:“你是谁?”映弦便自称是刑部官员,奉了尚书之命有要事求见韩公公,烦请通报。小厮皱起眉毛,正要拒绝,映弦往他手里塞了些碎银。小厮掂了掂,笑道:“这位大人,韩公公一早就进了宫,一直未回。你不妨傍晚再来。”映弦只得失望离去。
酉初时映弦又来到了韩府。檐下亮起灯笼,像一排晶红的眼珠瞪视行人。因开门的小厮傍晚已报知韩忞,映弦这次很快得以入府。跟随小厮而行,踏上画栏雕柱的回廊、花砖纹石的小径,经过一座座菌阁芝楼,最后走进一间别致的里屋。眼前有云停花开的屏风,光彩奢华的檀木案,三足紫铜香炉里吐着细细的白烟,朦胧幽香,她并不陌生。
她终于又和韩忞见面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穿着闪亮的绣花锦袍,坐在太师椅上,周身仿佛被暧昧的的金光包围,神情懒散而自适。他目望男装打扮的映弦,奇道:“这不是映弦姑娘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映弦微笑道:“我在宫中呆了这么久,一直苦无机会向韩公公请教。这会儿好不容易出了宫,想起过来拜访,还望公公不要嫌我唐突。”韩忞睨了映弦一目,也笑道:“映弦姑娘太客气了,我可不敢当。我只是皇上的一个奴才,姑娘却是太后身边的红人。要说请教,我倒还想向映弦姑娘请教一二呢。来,快请坐。”映弦便走到韩忞对面的紫檀木椅前坐下,正色道:“韩公公说笑了。映弦一直记得除夕夜公公的指点。知道这世上有的路不好走,不该走。不小心走错了,才发现危险近在咫尺,想要脱身却已来不及。”韩忞转弄左手拇指上的一枚翡翠扳指:“所以映弦姑娘现在是觉得走错路了,后悔了?”映弦索性点头:“其实今日见公公,正是想请公公指点迷津。”
韩忞问道:“什么事?”映弦瞅了瞅门外,转回头,露出哀悔的神态:“我听说,皇上……皇上有意纳我为妃。”韩忞疑道:“姑娘如何得知?”映弦叹了口气:“是皇上有一天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么,无意中透露给一个宫女的。那宫女次日便来恭喜我,我才知道了这事。”韩忞眉梢微挑:“哪个宫女?”映弦面不改色道:“公公还是不必问了吧。她只是年少不懂事,藏不住话,我已吩咐她千万别再多言。公公就别再为难她了。否则被皇上知道,也不知如何惩罚她。”
对于映弦这番备好的说辞,韩忞倒不能不信。因为就在昨日,永瑞也向他透露了纳妃的意向。虽没说名字,他也猜了个差不离。当时自然是陪笑赞成,心里却暗叫糟糕。可映弦今晚竟亲自找上门来告知,还让他设法解救,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再次询问映弦进宫的前因后果,映弦便回答说,当初入宫,确实只是为了给太后献琴,并无任何其他打算。只因皇上爱听琴,又常来寿慈宫,交流也就多了些。却万没料到圣上竟想要纳自己为妃嫔。早知如此,当初实不该在除夕夜自作聪明露那样一手,如今却是进退维谷,寝食难安。她长吁短叹,口吻无助而无奈,目光中悔意盈盈。韩忞嘴角揶揄未消,怀疑又起:“是么?这入了宫的女子,哪个不期待自己能被皇帝看上。姑娘倒说说,自己为何不愿意?”
映弦摇头道:“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映弦不才,也读过许多历史上的故事,深知这后宫的残酷。我这个人,一向自由惯了,委实不愿一辈子困在宫里。再说……再说宸妃娘娘如今甚得圣宠,才德容貌,那都是万里挑一,映弦岂无自知之明?她又待我极好,我何必惹她不乐?”听到宸妃二字,韩忞的目光似乎沉着了几分,像是蜗牛伸长了触角,停粘在映弦脸庞:“这么说来,你是真的不想成为妃嫔了?”映弦点点头,口气甚是坚决:“如果公公能够给我指出一条路,映弦感激不尽。来日……来日必当回报。”
黄玉灯台上烛火跳动,灯光漫散,翡翠扳指凝住了一泓碧水,气氛异常安静。韩忞盯着这个古怪的女子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法子倒不是没有。”映弦一喜:“请公公指教。”韩忞却摇头道:“此法如果让你提前知道,反倒不灵了。姑娘不如明日按圣意回宫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保你平安无事。”映弦一怔:“真的不能说么?”韩忞道:“不可说,不可说。”一线青光从三角眼里一闪而逝,转而又是沉静无波。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映弦心头,像是一种带刺的草本植物刺破心田在阴雨天里向上攀爬。罢了。再差也不会比毁容更差吧。再说他肯定也不愿见我和宸妃争宠……只要最终我能得救,办法什么也只能依他。
一念至此,她从椅上站起,深深施礼道:“那就拜托公公了。”韩忞呵呵笑道:“姑娘慢走,不送。”映弦最后看了韩忞一眼,掌印太监仍安坐在太师椅上,玩弄着翡翠扳指,脸上不辨情绪。这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永瑞有,纪凌荒有,他也有。究竟是为什么呢?她暗暗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走出韩府,映弦被冷风吹出个激灵。夜,带着满天星点又降临了。眼前华灯丛丛,原是寒夜里温暖的亮色,此刻却像神灵诡异的笑靥,令人忐忑不安。这一次向韩忞求救,最终祸福如何,已出离了她的掌控,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面对。回到公主府,心情渐渐平定,便告诉司徒素自己打算明日回宫,又解释说道:“如今之计,我也只能再进宫恳求太后。太后素来疼爱我,或许我能说服她劝说皇上。”司徒素一时也无他计,只得同意。
次日清早,太阳才出不久便又躲进了灰蒙蒙的云层,大风伴着隐隐的霜降,映弦回到了皇宫中。按部就班地参拜太后与皇帝,却不敢去景阳斋见司徒嫣和映雪,生怕两人又误会自己。永瑞和太后见映弦归来,都颇是欣喜,当晚便设宴与映弦共餐,佳肴列桌,酒香盈室,仿佛昨日。问起司徒素的近况,映弦答道:“二公主一切都好,也挂念着太后和皇上,让我代她好好尽孝。”太后欣慰地笑了笑:“素儿总是最乖的。”永瑞却道:“她想通就好。”
晚宴散去,映弦回到止水轩,欢儿迎了上来,喜孜孜地说:“又见到姑娘了。”映弦笑道:“不就几天而已么,怎么像是隔了一辈子似的。”欢儿道:“你不在的时候,也没人跟我说话,感觉时辰过得好慢。”映弦道:“那咱们今晚好好聊聊。”
两人当夜秉烛长谈,各自说了些入宫前的事。映弦方知欢儿今年十六岁,老家是河西华梁。十岁时在路上与父母走失,被人拐到了京城,十三岁又被卖进宫里做了宫女。映弦安慰了几句,说道:“怪不得你的口音不太像是西鉴的。”欢儿道:“河西地方的人,方音最重,我刚到京城时心里怕死了,怎么也不肯开口说话。后来不得不说了,才发现口音已很难改过来。不过现在还是比几年前强多了。”又字正腔圆地学了一句西鉴话:“映弦姑娘吃了没?”
映弦被她逗得直笑,忽想起司徒嫣提过的一事,便道:“宸妃娘娘也是河西人,你知道么?”
欢儿点头:“听说了。她的父亲可是咱们河西的总督。”
映弦不由说道:“奇怪……”
“什么奇怪?”
“宸妃虽也有点口音,但感觉完全不是你这样的。河西各地的口音都很不一样吗?”
欢儿摇头道:“整个河西,大家说的话几乎都是一样的。从最北的村到最南的村,人人都能听懂对方。我没什么机会听宸妃说话,可能她到了京城,有意改掉方音,学说西鉴话,因此有点怪吧。”映弦一想也是,也就缄口不提了。
夜已深,映弦盥洗过后便登床就寝。未曾想,重回皇宫的第一夜,自己竟入睡极快,睡得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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