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危楼遭暗算(2)
冬至去了四天,腊月来临,天气愈冷。映弦自回西鉴后,韩忞并未派人接头,司徒曦、司徒嫣那边也无动静,感觉自己像是个突然被遗忘的笨小孩,心里闷得慌。这天上午便从公主书房里取了一册《东京梦华录》来读。一半阅毕,只觉脖子酸痛,搁书揉了揉肩,决定去城里兜一圈。
出门一路南行,望见路边腊梅次第放苞,小花簇满枝头,为树姝搭上一匹匹黄披帛。清风附耳,梅香盈颊,胸中郁气顿销。忽悟大自然如父更甚于如母,总是把温柔藏在严肃的外表下。故而浓翠流动于炎日,最枯冷的季节,又给了最洁净的香。
在西市逛了一阵,瞅见些冬季的新鲜玩意,也没买,看够了便折返往回走。一个八九岁的男童迎了过来,衣衫破烂,面孔脏兮兮的,像是个乞儿,开口就问:“你是商姑娘吗?”映弦微怔,继而点头,乞儿道:“有人让我交给你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但你必须跟我来,快。”招招手便疾步前行。映弦眉头一皱,只得紧随其后,拐转了数次,走到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乞儿方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递给她。映弦接过展开一阅:“君虽断情,吾自难忘。月下花前,海誓山盟。欲续前缘,今夜巳正采星楼顶不见不散。君若不来,事必倾城。”
映弦大吃一惊。这几列字分明暗合的是韩忞在宫中散布的流言。可那是韩忞捏造的东西,怎么会真的冒出一个曾跟我私定终身的男子,还要与我再续前缘?最后两句更是在威胁,如果我不出现,他就会将整件事揭发出来,让西鉴城人人皆知。可是……失神的当儿,乞儿却一把将纸条抢了回去,说道:“你都看明白了?”
映弦急问:“这是谁给你的?”乞儿撒腿就跑,一边张牙舞爪地撕信,转眼信纸便成了碎片在风中旋飞,人也消失在视线尽头。映弦惊疑环视,四周空荡荡的,寻思这人必是听闻宫里流言才写的信,又找了个不识字的乞儿一路跟踪我,引我到此。可是他的目的何在,是想讹诈一笔钱,还是别有用心?
心神不宁回到公主府,将自己关在屋里,耐着性子干等。巳初,公主府众人已陆续就寝,映弦方取出柔丝剑,从侧门而出,直奔采星楼。这座曾摔死五个外地人的旧楼她只在去年中秋和纪凌荒登过一次。事隔一年多,虽经官府修葺,但人们总是顾虑,还传言那五人阴魂不散,故平时几乎无人登楼,更别说在这样黑漆漆的深夜了。究竟是谁,选择此地,还妄称我的旧情人?
夜幔撑开,星星零散四缀,街道旷无行人。她边走边顾,一路忧心忡忡,终于走到采星楼,登上顶层却不见有人。中央摆放一张桌案,案上立灯,下压纸条,写的却是“等我”二字。她只得坐在桌前等候,片刻,忽听见楼下传来“商姑娘”的微弱呼声。映弦霍然而起,提剑走至楼栏,朝下一看,却连个鬼影也无。遂大声问道:“你是谁?”
便在此时,背后骤然掀起一阵凉风,柔丝剑被人迅速抽走,同时一股巨大的推力袭来,映弦身体猛朝前倾,竟失控翻出了栏杆,整个人像一条雨丝直坠而下,唯一的念头是这下完了。后悔的刹那,身体却被采星楼第三层的檐角挡栏,再摔下地,全身骨头一震,痛彻心腑,有温热的鲜血流出,生气已散失一半。她下意识地抬眼,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楼顶晃了晃,倏尔消失。
不会真是鬼吧。不。所有的鬼怪,其实都是人祸。心念电光石火般闪过。她知道那人很快会下楼查看自己死没死,极有可能再补上几剑。她费力地扭头朝周围一看,西边不远处似有人在骑马,便竭尽全力呼叫:“来人,救命……”阒静的夜空被映弦的呼声划破,骑马人一惊,循声赶至,跳下马察看躺倒在地的映弦。面孔凑近,映弦心狠狠一跳,怎么会是他,纪凌荒。激动之余艰难吐出了几个“我,我……”剧痛攻心,颤抖着嘴唇,“还不想死”几字便不及出口。纪凌荒见状迅速将她抱上了坐骑,自己上鞍后用手臂将她支撑住,策马疾驰而去。
飞一般的奔驰中,全身都在作痛,头痛,手痛,背痛,胸口、肋骨、腿脚,无一不痛,鲜血顺额而流,流到嘴边,是一股微咸的味道,心头恐惧愈甚。却又感到那人一手持缰,另一手横臂将自己紧紧环住。寒风啸于耳边,浑身脱力,意识亦渐渐远离,昏迷前听到头顶传来那人低沉而焦急的声音:“坚持一下,商姑娘。”
纪凌荒感到怀中的女子已昏了过去,快马加鞭,终于抵达闻名遐迩的女医卢小仙的医馆。下马后重重拍打房门,在西鉴行医二十多年的卢小仙一听便知情况紧急,当即命值夜婢女开门,自己也紧随而至。只见一个男子抱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女子,说她像是从高楼摔了下来,请卢大夫务必相救。她伸手探了探映弦鼻息,忙将二人引到医馆的急救室。
纪凌荒将映弦放在床上,卢小仙问道:“你是她什么人?丈夫?哥哥?”纪凌荒道:“都不是。我……我是她朋友。”卢小仙点头:“这姑娘伤情严重,你先出去,没我的吩咐别进来。不过也别离开医馆,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救活。”纪凌荒道:“她是文嗣公主府的人,她姐姐是圣上新封的义安公主,还请大夫……”卢小仙打断道:“即使她是皇帝的老婆,现在也要看天命。好了你出去吧。”待纪凌荒走出急救室,便跟医馆里的女徒一起施救。
纪凌荒站在外屋等待,想去通知公主府来人,却又担心映弦,便找到医馆的一个仆人,让他去通知栖梧街的文嗣公主。自己坐了下来,头靠在墙上,回想刚刚过去的一幕。他本来整日都在大都督府整理文书,制定陆军操练计划,很晚才离开府署。夜色如胶,敲击不破,尘封的记忆忽被牵动,便牵马游荡于外城,看着远宅灯烛陆续熄灭,行人一双双消失,城市的乐律转入宁静一阙,鬼使神差般走到了采星楼附近。去年中秋,他和一人同登此楼,倚栏俯瞰,夹岸通明的灯火照得江面光影粼粼,一轮澄月高悬碧空,未想今夜再遇,却是如此危情。这算凑巧,还是冥冥之中的感应?纪凌荒不由将目光投向急救室。忽又想起上次和她见面,听说皇帝想要纳她为妃,而她并不愿接受自己的主意,也不知最后究竟是如何逃脱。那么今夜匪夷所思地坠楼,是否和此事有关?
过得一阵,门外响起车马停驻之声。文嗣公主司徒素领着蕙衣、鸣玉和小宁子进了医馆,得知映弦生死未卜,极是担忧。纪凌荒述其见闻,司徒素叹道:“幸好当时你在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蕙衣咬牙道:“白天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夜里跑到采星楼去?”
几人在医馆外厅等候,约过一个时辰,卢小仙从房中走出,见到满屋子的人,顿时一愣。司徒素起身询问映弦伤情,卢小仙道:“她现在还处于昏迷,不过已稳定下来。至于何时能醒,中途又会不会出事,我却说不好。”司徒素闻言心神稍定,向卢小仙致谢,让小宁子付了一锭黄金,恳求务必将伤者治好。卢小仙方知是文嗣公主,连忙参拜,又详述映弦的伤情:肋骨断了三根,腿脚受伤,内脏和颅内恐有出血以致昏迷,还有多处擦伤挫伤。蕙衣和鸣玉听得泪珠簌簌而落,司徒素也不禁玉容失色。众人商量后决定,让映弦今晚呆在医馆以防不测,鸣玉留守此地,等明日若无异况再送回文嗣公主府。
司徒素提出想见映弦一面,卢小仙便引其进屋,纪凌荒也跟了进来。屋中只留一盏微灯,冷幽幽的光芒罩住一张病床,映弦躺在上面毫无动静。走近后见她头裹纱布,兀自渗出殷红的血,青丝散乱,双目紧阖。司徒素晃了晃,伸手轻抚映弦苍白的脸庞,忽然流下泪:“到底是为什么?”纪凌荒蹙眉道:“只盼商姑娘能早日苏醒,这样就能知道真相了。”司徒素点点头,转视纪凌荒,暗光之中,见他目溢忧戚,不语如墙,沉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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