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竹庐悟新机(1)
因为映弦这一场重伤,栖梧街这几日人来辂往,热闹非凡。只是探望者当着司徒素的面长吁短叹也好,关切万状也罢,真实心思却非当事者莫可知。司徒曦在听闻映弦坠楼后,即与范琼华赶至公主府探望,却因王妃在侧,一腔悲情都狠狠堵在了胸中,不过遥望数目,简询几句,便乘车离去。回府后只觉手冷足凉,将妻子和下人统统支走,又差人召来伍亦清问话。
长史进屋,赫然撞见两柄冰刀一样的目光从信王铁青的脸上射来。知他已生怀疑,仍是极力镇静,面对司徒曦开门见山的质问,一口咬定映弦的坠楼跟自己无关。“殿下已吩咐过臣不可再生此念,臣怎敢违命行事?又怎敢单凭己力谋害义安公主之妹?”滔滔一番自辩,配合诚惶诚恐的神情,竟令司徒曦无从责备。反复追问,最终不过吐出一句警告:“孤就相信长史一次。如果映弦再遭难,孤……绝不会罢休。”
待伍亦清诺诺退下,司徒曦却派人打听,终于得知映弦当日迫于流言而离宫的真相。而如今流言已传至宫外,就连一些朝官都在谈论此事。或说映弦不堪非议坠楼自尽,或说采星楼本为不祥之地,也许是被冤鬼索了命也说不定。
这一番回报,令他幡然大悟又震惊万分。她为了逃婚,竟不惜自毁名誉,引来泼天的脏水。那么这次坠楼,究竟是因为谋杀,还是因为承受不了这流言蜚语的压力?恨不能立刻将她唤醒,当面问个清楚。可是炭火在鎏金盆中一爆,他陡然意识到,他早已没有这样的资格。所有的灾噩,原本就是自己带给她的不是么?
司徒曦全身乏力,颓废地把自己关在故林室中,谁也不见。范琼华入内询问,得到的也只是一张冷面、三句冷语。自成婚后,她还是第一次被他如此对待,发呆一瞬,便默默退下了。当夜同床共枕,她猫儿似的试着靠近他,却被他推开,强忍的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溢出,哽咽问道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当,惹恼了殿下。司徒曦闻她呜咽,欲宽慰几句,却终究温存不起来,索性将眼睛一闭,含糊道:“你没有错,是孤心情不好。”两人一宵无话,各据各的心事,苦苦将黎明等来。
如此过了两天,司徒曦按捺不住,独自去了文嗣公主府。进屋见到仍昏迷不醒的映弦,种种柔情、酸楚和愧疚涌上心头。可是旧情在抱,却如死人,自己又能奈何?
不过是悲哀沉默,沉默悲哀。
皇宫上下听闻此事,也只道是映弦因流言自尽,稍有良心的,不免后悔当初嚼口舌嚼得过分。麻木不仁的,也并不上心。宫里的主子尚服侍不过来,谁又能管一个宫外女子的死活?就连太后,虽差了太监慰问,情绪也无甚波动,无非叹了几声“这个傻孩子”,便吃斋问佛去了——自从希夷道长事败,太后又迷上了拜佛。寿慈宫里摆上佛龛,一日三礼。欢儿却在陪同烧香时偷偷为映弦祈祷。被太后发现,便答说:“奴婢并不信这些话,觉得映弦姑娘是无辜的。若真是为了此事跳楼,那可算是人言可畏了。”太后叹息道,你倒是个重情义的。
映雪这几日却在景阳斋里卧不安席,司徒嫣便劝慰说,依她对映弦的了解,该不是自尽,此事定有隐情。往事浮上心头,不由说道:“孤的母亲英贞皇后,当年独自去春信阁,别人都以为她是心血来潮,其实她是悒郁难遣,否则怎会从阁楼上掉下来?掉下来也就罢了,谁知那人居然见死不救?若不是她临终告诉我,孤又何能得知?她瘫痪六年而亡,岂不比映弦惨得多?”
映雪闻言愈感不安:“我真怕映弦也会是这样的结局。”司徒嫣却道:“我知道你心疼你妹妹,可事已至此,心疼担忧也起不了大用,不如耐心等待消息。宫里最好的药都送过去了,说不定再过几日就醒了。”
如司徒嫣所言,映弦昏迷五日后得以苏醒。文嗣公主府众人总算稍舒了口气。司徒素问起当日所历,映弦却扶着脑袋,茫然说道自己已经忘了。究竟因何去了采星楼,又是如何坠的楼,这段记忆全成了空白。迷离地巡视公主府,发蹊跷说好多事情都不记得。看了半天,才艰难道出府中人的名字。蕙衣吃惊道:“难道姑娘的离魂症又犯了?”
召来御医诊断,得出了结论:因从高处坠楼,受惊吓过度,诱发了一直未愈的离魂症,导致记忆部分丧失。须经长期调理,或能慢慢恢复。
此判词一下,众人满脸沮丧,映弦迷迷怔怔道,或许是因为当晚心情郁闷出城闲逛,才登上了采星楼,结果自己不慎摔了下来。言毕心头却一震:这番讲述和英贞皇后的故事何其相似。如果说我今天因为某些原因未能说出真相,焉知当日她会不会处于相似的情境呢?
她闭目寻思,谋杀者多半是司徒曦、司徒嫣或韩忞派出的人。倘若据实以告,最多揪出那个乞儿,而谋杀者一定不会笨到让乞儿看到他的模样。让官府查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反而会打草惊蛇。至于谋杀者的具体身份,她假装昏迷时已躺在床上做了一番推敲:
一、自己离宫时,跟司徒嫣尚未撕破脸,从冬至与映雪相见的情形来看,司徒嫣不太可能派人暗杀自己。
二、那韩忞呢,最终还是担心我泄露了栖秀山的秘密?难道他早就看出我是在诈他了?可是没道理啊。他若想杀我,又何必让我跟陈韫相处,还逼我服毒?难不成他临时改变了心意?
三、信王府呢?这样的谋划究竟是出自司徒曦,还是伍亦清?这次我没死成,他们一定担心我会怀疑他们,会不会再行第二次谋杀?
大问牵引小问,小问又触发更多的猜测。紧锁的双眉虽未尽舒,但决心却已暗定:这指使者到底是谁,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将其找出。
映弦苏醒后司徒曦又过来探望过一次。她便显出一副似曾相识、努力回忆的模样,口口声声“殿下”,持礼有加,只是所有感情的迹象,哪怕是怨意,都像雪融入水中一般消失殆尽。御医诊断确凿,司徒曦不能不信;可目睹映弦如此迷惘恍惚,一口气却又在胸中翻腾不息。然而那些秘密或许就此沉没,于她于己都是好事。何曾料,亲密必以危险作代价,构筑安全靠的是距离。当交付灵魂的共赴风雨已成明日黄花,是否就能够深锁心猿、独揽天星?
他凝望她,猜想她目中流逸的迷惑是否出于伪装。如果是,那么她是如何看待此次坠楼?她会怀疑自己么?报复自己么?可他终究猜不出。一个女人决意伪装,大罗金仙猜不出。
司徒曦一腔忧虑地踏出公主府的大门,雪花轻盈落在他的肩头。这是入冬后的初雪,顷刻便有白絮飘空,玉珠散地。独行一段,顾见门口那对青黑的石狮,踞在薄雪里,眼神幽暗诡怪,死死瞪他。一丝冷凛穿越心脏,天地寂静得可怕。
雪至次日便霁,冷风却张开巨口在城中啸了半月,映弦勉强能下床走动。养伤其间,痛楚如潮水次次涌上,次次退却,复又汹涌。抬起手臂,牵动肩头挫伤,眉毛颦蹙。挪动几步便是全身战栗,痛蛇沿着脊柱窜上,冷汗直冒。而坠楼那一瞬的阴影,更总在午夜梦回时像一面巨墙重重压来,抑郁充塞一对肺叶。到了十二月下旬,伤情得缓,她决定去找一个人。某日便趁着司徒素外出,从车夫老钱口里套得去年造访的竹林是城南的万竹林。老钱问道公主是否要再去,映弦便一副随口一说不必更多的样子道,待到开春或有此打算。
目的地确定,映弦叫来鸣玉,说自己久卧于床想要外出活动活动腿脚,老呆在府里不利于身体恢复。鸣玉劝说不过,只得搀扶着她,出门一直走到大街上。映弦却雇来一辆马车。又笑着对鸣玉说:“我有个老友需要拜访,公主担心我,一直不肯让我外出,我这就算失信于人了。这次你行行好,可否帮我瞒着公主?”鸣玉本来承应司徒素看好映弦,不想无意间被骗上了车,事已至此也只得同意。
马车驰往城南,一个时辰后到了万竹林。映弦在竹林入口与车夫结账,让他过一个时辰来此处接人,遂与鸣玉踏进这一片筠海。竹一杆杆的挺立,参天的,临水的,绿衣的,黄衫的,携手列阵,将擅闯者涵容。纷然的愁绪渐被这沙沙竹吟带走,像步入了一场幽深的幻梦,忘记了冬的冷漠,冬的灰哀。林深处人少影单,只见得一个龙钟老者,赶紧拦住,询问何处是一长一圆的湖泊。老人口齿不清地指了路,鸣玉便扶着映弦继续前行。
到得湖畔,碧水在眼底凝住身形,莹莹亮亮地闪光,背后的山丘作了双湖常年的屏障。忽然北风跨马而来,霸道地扬鞭,长湖皱起眉,圆湖溢泪,环绕的植物都在抖索,山丘却保持镇定的身姿。可映弦能感觉到,在它沉默的胸怀里,有秘不可宣的震颤,关乎一场从春到冬、难舍难离的守望,有悲伤,亦有执着。
映弦推说主人不见外人,遂让鸣玉在湖边等待。又说明目的地就在附近,叫她不必担心。安顿好了鸣玉,自己往湖西而行。费力走了半里路,终于眺见涵翠居的柴扉。她一步一挪地走过去,叩响,开门的是个十二岁左右的青衣少年,映弦认出正是当日为自己泡上报春深的小童。一年多不见,他长高了不少,圆圆的眼睛里充满狐疑,警惕地问:“你是……?”
映弦说出身份,见少年明白过来,又问:“不知小哥能否告知际言先生,就说文嗣公主府的商映弦求见?”对方却只是摇头:“姑娘,我家先生早就有言,不见外客,你请回吧。”映弦急道:“我真的是有要事相求。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扰先生了。请你务必通知。”
少年还在犹豫,背后传来一声洪亮的询问:“阿珉,你在跟谁说话?”映弦伸颈一望,来者正是际言先生,喜悦地抬高了声:“际言先生,我是商映弦。”
际言走到门口,目光如炬,问道:“原来是映弦姑娘,就你一个人?”
“是。冒昧造访,还请际言先生原谅。”
“姑娘有何事?”
“老实说,我遇到了……遇到了一些困难,周围没一个能够咨询,所以才想到了先生,还望先生能不吝赐教……”她瞧着际言的苍苍须发,眼眶里智光闪烁,心中顿感一丝安慰,交谈的渴望已比来涵翠居前更加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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