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探旧智计频(2)
暮色渐渐转为夜色,一道新月悄然挂上了暗幕。促织始鸣,幽婉凄长,却是躲伏在看不见的草丛,声声催人欲泪。司徒曦和映弦的视线从眼窝出发,游弋于对方的脸孔,似要洞穿彼此的变化,是否正像万物从冬至春那样剧烈。往事被晚风逐次吹现,镀上温柔的色泽,汇合亭外含笑的香气,一页页愈加清晰。司徒曦伸出手,欲挽住映弦,伍亦清的告诫却忽然穿越脑海,不由停止了行动。映弦仍然亭亭玉立,脸上的笑容已变得秋水般含蓄深沉。
梳月的光辉邈远柔和,叶子亦如久别重逢的故人,片片窸窣,讲诉荣枯故事。两人似受到触动,开口谈论昔日所历。有了司徒曦的提示,映弦脑海中那盏记忆之灯便一步步点燃,双眸也越发明亮。醒悟过后是喟叹,喟叹后又冒出感怀的笑声,那些因时空阻隔而生的误会仿佛于一刹那烟消云散。叙说半晌,两人终究没有忆及浣璎池分别之情,只把过往生命中相聚的美好,一段段拣到眼底品味。
廿载独飘尘世,灵山几共萍踪。锦舟轻泛夕阳中,十里亭亭风送。
溪畔柳闻密语,幽思忽隔深宫。跳珠飞剑映霞虹,横笛烟花入梦。
司徒曦再次仔细打量映弦。世事的流转并未损害她秀美的容貌,她的脸颊仍然洁白如瓷,柔细如花瓣,杏眸如驻清泉,放射莹莹星辉。他心潮澎湃,拉起映弦的手,温凉柔软的触感传来,心跳暗自加剧。而她身体微颤,却也难将视线从他充满柔情的目光下撤离,同时在心底默语,也许坠楼一事,他真的并不知情,而当日的决绝亦不过冲动使然。一念涌过心头,她禁不住想要原宥他了。慢慢伸出手,欲往他的眉骨抚去。可就在下一刻,眼前却跳出某人的身影,皓臂便缓缓收回,一句询问平和无温:“殿下和王妃一切还好?”
司徒曦的笑容顿时僵住,半天方回应:“并没有不好。”见映弦眼神黯然,便又说道:“也没有什么好的。”映弦嘴角弯起清冷的笑意:“上次见得王妃,果然是殿下佳偶。”司徒曦却尴尬叹道:“你我相见,实在不必提她。”映弦轻嗯一声:“也好。”抬头看了看天,“时辰已晚,你我也该回去了。我说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不过你我今日相见,可别告诉伍长史。”司徒曦思忖点头:“好。”映弦又主动将脸庞凑近,话语幽幽:“你多保重。”
他愣怔一下,凝望对方交织着幽怨和思念的眼神,一时竟不能移步。少顷,徐徐伸手,揽住她的纤腰,温柔地往前一带,让她的头贴靠在自己胸前。一缕幽香入鼻,迷醉袭遍全身,胸中涌动一种找回遗失的珍宝的喜悦。他拨开她耳边的碎发,见她白皙的耳垂上悬吊一串金摺丝葫芦耳环。一触捏,耳环的坚硬刺痛了指尖,方知一切并非做梦。柔声道:“我自会保重,我只是担心你。”
映弦同样沉醉,闭上眼,愁情烦绪便像是被抛到了万里之外的深海。风忽起,掀起簌簌之声,睁眼处花摇树曳,眼前却突然闪现当日坠下采星楼后所望见的神秘人影。身体微微抖索,怀疑又生,却强自按下,仍与司徒曦胶漆相拥,意似眷眷。
亭中有风,天中有月,月色迷蒙,有如世间的情意,真真假假,谁又能真正看清。
两人旧情叙罢,并肩离亭出山,各登上等候的马车,又掀帘相视,无尽深情与希冀都在这不舍的对视里做出了交代。鞭声响,蹄声急,车驾渐远,终于分道扬镳,伴着幽幽铜铃,隐没于夜的深处。
亥初三刻,司徒曦乘车回到王府。范琼华见他风尘仆仆,衣角和鞋面都沾上了泥点,眸中却浮动一层薄喜。心头奇怪,为他更衣时便问从何而归。司徒曦答道:“一直在和关穆然、房载谦几个谈事喝酒,所以回来晚了。”范琼华不再追问,却趁其不注意时嗅了嗅他脱下的罗袍,并没闻到酒味,不由叹了口气。得知司徒曦还未用膳,又吩咐婢女呈上饭菜。司徒曦方知她一直饿着肚子等自己,便说道:“下次若回来晚了,王妃可先行用膳,不必等我。”范琼华答应下来,忽觉盘中珍馐淡而无味,一口口吃得极费力。司徒曦也不多言,草草吃完,搁箸去了故林室看书。紧闭了门,点灯展卷,一个时辰后才登床就寝。
这一夜他久久难眠,不时将目光投向窗外。夜空一钩新月,勾起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顾盼回首都如彩画映在窗前,令他全然忘记身边还躺着另一女子,更未察觉她忧郁的眉头在黑暗中越锁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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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伍亦清却入府求见司徒曦,说有要事禀报。原来他自去年七夕在普若庵与映弦见面并得知“柴侍卫”其人后,便一直留心打探。费尽周折,动用了一切关系,才在五天前从一个任职京卫的老友那里探听到了柴侍卫的去向,立即展开调查。却说这柴侍卫全名柴应雄,自七年前太子薨逝,便转去了京卫中的骁骑右卫,任百户,三年后升任副千户。却因回原籍军户讨取军装盘缠时辱骂族叔,坐不孝罪被革职,后来便去了妻子老家、京郊的房禄乡开了一家武馆,专门传授乡里子弟武艺。伍亦清得此重要线索,当天便赶去房禄乡这家“开志武馆”,见到年过三十的柴应雄。其人生得膀大腰圆,龙眉豹颈。而说是武馆,也就是将两件宅屋和后院辟出作为武场,学徒总共不过十几人。伍亦清自称“徐方令”,说是想为儿子选一位武学师傅,听说柴教头之名,特来拜访询问。柴应雄便将武馆所授内容、开课时间、规矩学费等详细说了。伍亦清颔首捛须,赞不绝口,又说道明日将亲自备酒,为儿子拜师。
翌日伍亦清来到武馆,提的是陈年的花雕,切了三斤熟牛肉,招呼过后,便同柴应雄在杂乱的后院里吃喝。柴应雄问道令郎为何没来,伍亦清搪塞说是昨夜突发疾病,一边不停向柴应雄斟酒。柴应雄喝得飘飘然,两人的关系也逐渐拉近,伍亦清便“随口”问起柴应雄的履历。柴应雄本不愿多言,伍亦清却打量他一番说:“看柴教头的面相和气势,恐怕是当过皇差的吧。”
柴应雄武夫一个,哪知伍亦清的心思。既被他看出前情,当下搁了酒杯叹息道,自己本来供职于京卫,遭人排挤陷害才被迫离职。伍亦清一拍大腿:“果然如此。对了,在下有一个亲戚也是在京卫任职,名叫霍驰,柴教头可否认识?”柴应雄自不知这编造的名字,摇头道:“西鉴城包括上直卫在内一共四十八京卫,我哪里都认得过来?”伍亦清便又问柴教头可是一直在京卫任职,柴应雄道:“这倒不是,我最早是在东宫当差的。”此话一出,伍亦清心石落地,暗说就在等你这句话。脸上却先是惊愣,转而敬慕,再为柴应雄斟了一杯酒,叹道:“可惜先太子天不假年,否则柴教头定然前途不可限量。”柴应雄却道:“好汉莫提当年勇。殿下一去,东宫的人也就各自散了,混出头的,恐怕也没几个。”
春风吹得酒香远飘,伍亦清一脸轻松,说道我等小民早已听闻太子英名,但从未目睹其人,却不知柴教头能否告知一二。柴应雄酒力蒙头,早放松了警惕,便将在东宫时的见闻三三五五地讲了一些。然而也不过是护卫储君、随行仪仗,又或习武操兵等。虽讲得断续跳跃,伍亦清聚神聆听,却也理出些头绪。知晓司徒焕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甚是重视武事,时常命侍卫长组织侍卫练武互搏,自己还老参与指点。或有左右劝谏太子此举不妥,司徒焕却不放在心上,还说着人训练东宫侍卫早已得皇帝许可,可算是奉旨行事。天下割裂未定,每个人都应重戎备武,以备不测之战。除此外,司徒焕还有收藏强兵利器的爱好。柴应雄当年就因弄坏了太子一把宝刀的刀鞘而受到重罚,挨了一顿棍杖。
伍亦清听罢蹙眉道:“一把刀而已,太子殿下也太不近人情了。”柴应雄道:“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可殿下说,这把刀是他的舅舅,哦,就是黄大都督从前在征伐漠月时战胜对手得到的,意义非同一般。他一看到此刀,便会想起郁国将士为战争付出的代价,怎能轻易损害?故而要严惩我以儆效尤。”伍亦清微微一哂:“柴教头如今说起来倒轻松得很。”柴应雄道:“殿下一贯赏罚分明。那一次虽对我过于严厉,却也是有言在先一视同仁,我并未心存怨恨。唉,只可惜一年后殿下便被庞小六那糊涂小子给害死了。”伍亦清心一紧,不动声色地问:“那柴教头觉得这庞小六误杀太子一事可有什么疑点?”柴应雄却蓦然警惕:“怎么,徐员外对这深宫悬案也有兴趣?”伍亦清连忙摆手:“我只是好奇罢了。柴教头若不想谈,不谈便是。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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