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卿相协采木(1)
进入三月下旬,白天还是阳光明媚春色喧嚣,夜里却雷电殷殷,裂宇惊衡,以致不断有建筑毁损的消息传到禁城。钦天监报为天象有异,皇帝便命群臣上奏言事。一时奏疏如雪片一样飞至中书省,堆砌在丞相岳慎云的桌案上。
岳慎云自去年染上沉疴,一直在家休养,早一副晚一方,把自己喝成了个药罐子。今年初病情才算稳定下来,没有再发作,但仍时常头晕目眩,气结胸闷。他却不敢告人,每日强忍病痛,坚持办公,以免进一步被边缘化。本来中书省作为郁国最高行政机关,素由丞相总理朝政,并同平章政事、左右丞等一起阅览各司各地奏章,拟写意见,再呈给天家定夺。然而自王璟伏诛、崔绩卿流边后,永瑞又陆续裁汰了平章政事、左右丞等职位,只留一个参知政事作为副职辅助丞相,宰执仅二人,以下为左右司郎中、员外郎、都事、中书舍人等。中书省的权力实际已大大缩水。皇帝还在永瑞十五年时设立了通政使司,命大臣凡有奏章递进,先经通政使司官员送到司礼监文书房,登记后呈于皇帝,皇帝大致一览后再由司礼监交文书房送给中书省批阅。而中书省拟毕意见,再经过以上程序直达御前,由皇帝批朱定夺。然而奏章毕竟太多,无论前期浏览还是后期批朱,永瑞除了亲览数本外,其余却渐渐交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几名秉笔太监批阅。尤其是在永瑞十七年后,韩忞所批益增。永瑞甚至有谕,如若所奏并不紧要,韩忞可自行处理,无须询问上意,确定后交由中书舍人缮写诏、诰、敕等,再发六科封驳。这一来,皇帝倒乐得轻松,韩忞却因此愈发擅权逞威。
面对如此现实,岳慎云甚是无奈。自己担任礼书时,部里尚有诸如制礼颁行、宗封旌表、主持科举、监督学校教育等许多事务要靠自己拍板和实施。可入省后他就没真正做过什么决策,拟定的奏章意见居然还要让一个宦官来取舍,这委实出乎岳慎云的意料。而韩忞因握有这批朱之权,百官便纷纷仰承鼻息,投珠献好,为自己谋求晋升的机会。过往也曾有弹劾韩忞的奏本,无不被其扣下,弹劾者均惨遭报复。贬官离职不说,有的还被投入诏狱受罪,以致肢缺体残,神志不清。久而久之,朝臣个个都变得明哲保身,对韩忞就算不加以依附,也不敢轻易与之为敌。
每逢夜深人静,岳慎云便抚膺而叹,回思皇帝近年来的变化,琢磨他是如何从一个审时度势的勤政之君渐渐变得疏懒而陌生。也许他是因太子悬案而意志消沉。抑或跟自己一样,疾病缠身,便不愿因过多政务而劳损身体。这些也都罢了。但让一个太监揽权至此,却令岳慎云气闷难消。随着韩忞权势日长,他越发意识到自己空有宰位,却无甚分量,屡屡自问担任这个“丞相”的意义究竟何在。可因王崔前车之鉴,他也只能如履薄冰卷耀藏馨。直到去年六月,形势所逼,他抓住重病之机上疏为司徒曦请立,朝堂上算是响亮了一把,却也彻底和韩忞撕破了脸。接下来的数月,岳慎云病情反复,不得不奉旨仍然居家休养。今年初他难堪空虚寂寞,奏告大病已愈,所幸皇帝未听韩忞谗言,命其开春后正式归职。
此时岳慎云端坐在办公厅案前,奏章在手中一本本地翻过,内容却多是些不痛不痒的老生常谈。澄清吏治、推贤纳谏、整修武备、减轻赋税……写几个字倒不费吹灰之力,真要落实又岂是易事?忽然一列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却是出自太常寺的题本。定睛细读,说的是太庙殿宇连日遭到雷击,受损严重,应及早加以修葺。
原来三天前范知微在衙署正和协律郎一起考协雅乐、勘定祭祀乐舞之制,忽然寺丞邬维敬进屋,禀告说因连夜惊雷,太庙的殿宇檐柱被雷电劈坏不少,须尽快整修。范知微闻言心中一咯噔,当即和邬维敬一起奔赴太庙查视。甫进大门,庄严宁肃的气氛扑面而来,重檐庑顶的殿宇高耸在云天之下,夹道侧柏桧柏离离矗矗,相映黄瓦红墙,分外静穆清幽。然而不少柏树被巨雷劈倒,枝凌叶乱地横卧在地,未及移开,几个庙户还在不断洒扫收拾现场。奉祀和祀丞陪同观看,边走边汇报。范知微方看见主殿、寝殿、祧庙皆有大片琉璃瓦被雷击碎,檐破柱裂,斗拱、柱身布满灼烧的焦痕,环绕台基的汉白玉栏亦有不同程度的毁损。他皱眉暗忖,如此有失体统,实在是对祖先的大不敬。归来后便立即和邬维敬等人商议,命典簿撰写奏章,详述太庙受损情况,请旨维修。
岳慎云读毕太常寺的题本,却回想起六年前的往事。那时他还是礼部尚书,奉旨修订五礼之制。因吉礼一项,他亲往太庙、祭坛和陵寝查看形制。各处由于年代久远,早呈残损之貌。但为给朝廷节省开支,岳慎云当时并未提出修缮。转眼六年过去,受损情形自当更加严重。今春雷霆不断,难道真是祖先动怒、上天警示?凝目思忖,拣起盘中一粒橙红透亮的樱桃,丢入口咀嚼。咬破单薄果体,水汁迸溢,酸甜芬芳的味道回旋齿间,脑门顿时沁凉。他望向窗外,瞧见一片荼蘼花丛,花明如雪,数蜂舞绕。忽又联想到一人,手指抖了抖,一个主意渐渐萌生。垂目于题本,静坐良久,如化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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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归家,岳慎云吩咐厨子预备晚膳,又派人邀请范知微到府中一聚。要说这两人关系,还真是非同一般。十几年前,范知微官居太常寺少卿,岳慎云则为礼部侍郎,担的都是部门里的二把手。由于太常寺需要协助礼部负责祭祀礼乐,两人时常共事,对彼此的性情人品早有了解,亦可算投缘。可是某一年,太常寺的一位厨役逃跑,当时的太常寺卿庾子良便直接将厨役的弟弟作为顶替,却没有照惯例将缺额呈报礼部,由礼部完成替补手续。这一做法遭到礼部的强烈反对。时任礼书的周孝志要求太常寺将所有厨役造册呈送礼部,不得自行替补,寺部官员由此展开激烈的争论。一方引用祖训,咬定未有明文指出太常寺为礼部所属;一方却援引太仆寺和光禄寺的情况,强调既然光禄寺掌宴膳、太仆寺掌牧马,且分属于礼部和兵部,那么掌祭祀的太常寺也自当处于六部之下,统属于礼部。范知微和岳慎云当时各敲边鼓,你来我往,谁都不肯让步。最终还是由皇帝裁定,重申公移往来仍按旧制而行,太常寺不得僭越,一场寺部之争方告一段落。
十多年过去,庾子良、周孝志一个致仕,一个已病故。岳慎云和范知微的仕途却都算平稳通顺,恶景好景悉收眼底。如今儿媳和女婿是姐弟,两人便成了亲戚,关系比从前更为密切。范知微今日应邀至岳府,随仆人走入花园,见桌上摆满酒菜,拱手道:“丞相请客,下官承受不起,承受不起啊。”岳慎云笑道:“这是家宴,知微不必拘礼。”
深春的傍晚,夕晖暧暧,惠风吹来片片樱花落于衣襟,凄艳迷离,最宜斟酌怀旧。两人便对着洒满金屑的小池塘用晚膳、说往事。回顾多年前的舌战,不禁感叹老庾老周当年的硬脾性,皆抚掌而笑。末了又絮叨各自家事。范知微谈及出嫁的范琼华以及任官远地的两个儿子范文靖、范书宁,言辞难掩思挂,却很快想起早逝的岳青澜,瞥见岳慎云黯然的眉宇,忙将话锋一转,询问对方病情。岳慎云直说无碍,又道:“太常寺的题本,今日我已看过,正好有一事想要与你商量。”
“丞相有何指示?”
“我亦知太庙失修已久,其实六年前就该动工修缮了。”
“不错。我今日和维敬前去查视,三殿檐柱墙瓦都有毁损,所以才上奏请修。”
“那祭坛、陵寝呢?可曾查视?”
范知微愣了愣,摇头道:“这倒没有。”
风拂池面,涟漪托着青萍同飘。岳慎云搁下筷子,郑重道出自己的想法:今春天象有异,恐为天谴,示意我等速速整修祠庙。不如趁此之机上奏请旨,对西鉴的太庙、祭坛、陵寝进行一次彻底的修缮,再新建几座必要的殿宇。范知微闻言颇为惊讶,疑道:“如此工程量可不小,国库如何能拿得出这么多钱?”岳慎云笑道:“早修也是修,晚修也是修。倘若出了什么事再修,你我可都担不起这个责。”
范知微暗叫蹊跷,手中的酒杯缓缓放在了桌上。依他对岳慎云的了解,丞相是一向精打细算,开支能省就省。自己这次只不过提出修缮太庙,他却要趁机大做文章,难不成还有什么其他的考虑?一时也想不出答案,索性开口问道:“下官愚钝,还想请教丞相此举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为了宗庙祭祀而已。怎么,范大人有何顾虑?”
“大规模修缮所费甚巨,且需大量采木,必给地县增添负担。而我朝向来以商人采办皇木,商人狡狯,恐怕难免……难免有人从中渔利。”
一抹淡笑闪现于岳慎云脸庞:“此事自归工部负责,就算有人渔利,也跟你范大人无关,你说是不?”
范知微拧起了浓眉,疑惑愈增。倘若工部趁机贪墨,对国家又有什么好处?对他岳慎云有什么好处?除非……脑中噌然一亮:工部尚书肖文固,从前就有传言他结交内监,利用营造工程捞取钱财。只是没个真凭实据,加上他在朝中人缘向来不错,这么几年也无人弹劾。但倘若此事确为真,这不义之财里自然少不了回报韩忞的一份。难道岳丞相这次想要放长线钓大鱼?他又有何把握能抓住肖文固的把柄?
诸多猜测和联想涌上心坎。范知微抬视岳慎云,对方毅然决然的眸光中,似乎藏着一股久违的自信。终于答话道:“那下官明日再拟一份奏疏,就说上天有示,请修京城所有祭祀庙坛和陵寝。”岳慎云微微颔首,脑袋一转,凝望微波荡漾的池塘;水边柳丝轻摆,芳菲骤减,春日已快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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