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演兵试妙方(3)
齐树通自从和司徒曦、映弦相见后,便在枕流谷中等待“涂笛”的消息。到了永瑞二十年正月初果然来了一个陌生人,自称是涂公子同僚,名叫三奇,此番负责齐树通的转移。他便将已收拾好的必要器物搬入车厢,携上那条叫“追魂”的黄狗,坐上三奇的马车,驶出居住数年的山谷。
马车未进城,却绕外城而行,再驶往西南方向,路途甚是漫长。齐树通掀开车帘往外望,一路景致并不熟悉。追魂焦躁不安,在车厢里嗅来嗅去,汪汪直吠。齐树通频频抚摸狗头才使其安静下来。奔驰不知多久,车入山林而深入,到了一条小径前停下。
齐树通抱着追魂下了车,远远望见东边高峦上建有一片房屋。齐树通便和三奇将所携之物,包括各类火.药和武器书籍、自己的设计图纸、制作火.药的器具等,还有追魂,用箱笼装好,背负着往房屋方向跋履而上。这一路狭隘险峻,两人走走停停,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到达。
齐树通仔细观察,发现屋子虽陈旧,却像是刚收拾过,里外打扫得十分干净,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看来有人这些日子都在为自己选择和布置居所。待一切整理完毕,齐树通走到后院一间仓库,看见存放了不少木炭、硫磺和硝石,还有松脂、桐油、定粉、黄蜡、干漆、竹茹等物,心中大喜。暗忖此院高高在上,四周又无人,我研制火.药,即使有爆炸声山下的人也听不见,果然是个好地方。
三奇将仓库钥匙交给齐树通,嘱咐其不在家时定要锁好仓库门。齐树通知道这些违禁物品必是涂笛的主人通过某些特殊渠道弄到的,也便不问其来源,却想知晓其主人到底是谁。问了一次,三奇答道:“我家主人的身份,暂时还不能告诉先生。你放心,此地为深山僻林,方圆数里杳无人烟。这座小院是我多方查探才找到的荒屋,修缮清洁后便有了现在这模样。那边是厨房,所有的食材、衣物以及你需要的原料都会由我定期运送。还望先生在大功告成前不要出山,以免泄露消息。”低声又道:“齐先生今日所为,可谓绝密,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还希望齐先生谨慎从事。”齐树通点头道:“这我当然知道。既然专门有人运送食材,那我也省得出山了。这地方也亏你能找到。”骋目而视,愈觉满意,追魂也早从箱笼中放出,摇着尾巴到处乱逛。
三奇交代完毕,便驱车离开。他并未透露山名,齐树通估计是相距西鉴甚远的一座深山。环望山峦起伏,群峰奇峭,松柏杉桦云集,山风峻利如刀。他笑了笑,自己又要在新的地方继续隐居了。
接下来的一年里,齐树通便和追魂享受他俩的山居生活。晨沐丹阳,夜眠素月,白日在后院鼓捣实验,累了便将仓库和院门锁好,漫步下山。走得多了,发现自己下山后西行,再翻几个山头,便能见到一些人,方知自己所住为后山,而前山仍有人群聚居。为安全起见,他从不与之招呼,通常走了一段便返回。如此经历了四季的流转,齐树通步速愈快,追魂也换了一身毛。
一人一狗的生活,齐树通安之若素。初到新居的冬季,实验便做得风生水起。当双眼被火.药爆炸扬起的尘灰熏痛,他便转视一座座白雪皑皑的山丘,抑或盯着追魂在雪地里撒欢奔跑,两行细小的爪印延伸至远方,心情渐得好转。熬过寒冷的冬天,冰雪消融,山下的溪流渐渐丰盈,青草一夜之间冒头,柳枝抽了翠,野花绽靥,引得齐树通时常驻足,悄然向其传达心事。后院里,桃杏灿灿然地开了,他便在这明艳花阴下尝试各种爆破,不顾硫硝的气味摧剥了淡淡的花香。爆炸声响起,躲远的他看见花瓣漫天纷飞,像树精流出了创血,一股兴奋袭遍全身,足让他忘掉对花树初萌的惜念。于是当百花纷谢,夏季披苍覆翠来临后,他的实验却一次次升级,好几次还因不慎受了伤。
对此,齐树通并不在乎。只是在繁星耿耿的夏夜,他仰望天空,想起过往的亲人,心中才会泛起一股惆怅——他将他们抛弃,他们也将他遗忘。他的抛弃是为了坚持自己的梦想,他们的遗忘是出于深深的失望。他和他们,从未理解,也非同类,所以他才会一人一狗,生活在一座连名字都不清楚的深山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做着稀奇古怪的实验。烟尘熏坏了双眼,刺鼻的气味令他喉咙肿痛,老是咳嗽,泪水也不自觉地滑落。昂起头,夜空绣满清亮的星斗,却因泪帘的相隔,一颗颗又变得模糊扑闪。他想,这样的坚持,的确是自己的选择,却究竟值不值得?趴在脚下的追魂忽然起身吠了一声,又是一声,浑然的星幕被划破,宇宙充满好奇的狗叫。
暑去秋至,月缺月满,山林慢慢变色。大自然的瑰丽奇幻,齐树通直到这一年才真正体察。秋霜催开了秋花,又伴随轰隆之声零落成雨。他却并不满意,焦灼像枫叶一样红。三奇每两个月来一次,带给他所需的衣食、器具和材料,却极少问他研制进展,相反还说,主人叫他切勿心急,时间有的是。齐树通想,他确实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也更想为他尽早献上一份惊天动地的回报。
永瑞二十年的冬天,齐树通遭遇了一场邂逅。那一天他踏雪寻梅爬到前山,忽见一条颀长身影立于闪光的冻溪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道士,单薄的道袍,衣带凌风而飘,身体却岿然不动。忽而移步远去,似一道电光飙驰。齐树通心想此人非同寻常,便紧紧跟随,跟了一路,最后见他钻进了一个岩洞。
齐树通毫不犹豫地迈进洞口,和那道士碰了面。两人似乎都发觉对方气质奇特,交谈后俱感倾盖如故。齐树通自称住在山脚,时常游山,却不想今日和道长相遇,幸会,幸会。道人便告知其道号为幽尘子,三年前离开道观,一个人住进岩洞辟谷修道以及炼制金丹。齐树通方知这岩洞内还有幽尘子放置的炼丹炉。问起丹药成分,幽尘子并不愿说,齐树通便报出了几样,对方甚是惊奇。齐树通笑道,自己从小便向往修真,可惜俗务未能尽弃,还望日后能多向道长请教。
至此后,齐树通每隔数日便去往幽尘子的洞中求玄问道,幽尘子也不拒绝,还向齐树通详解《南华经》、《冲虚经》等。齐树通便耐着性子听完,结束时却总问起幽尘子炼丹近况。幽尘子苦笑说无甚成果,还提到自己曾遇险情。原来从前他住的是另外一个岩洞,有一天不知投了何物在炼丹炉里,没多久便发生了爆炸,丹炉被炸得残缺不堪,余物也炸落一地,整个岩洞都因此受损。破坏之烈,在他炼丹生涯里可谓绝无仅有,自己才不得不转移居所。齐树通忙追问当时究竟投进了哪些材料,幽尘子摇头说已不记得,齐树通暗叫可惜。
当日他问:“炼丹如此艰难,如此危险,且究竟能否成功,也未可知,道长为何能锲而不舍?”
幽尘子微微一叹:“人生在世,所忧莫过死,所重莫过生;以永生换必死,虽漫长艰辛,意足平也。”
冬页翻过,便是永瑞二十一年的春天。齐树通的后院花开朵朵,却都遭受了火.药与浓烟的烤炙,朵朵萎靡。到了五月,一次爆炸的效果超乎他的预计,令他兴奋难抑。三奇到访时终于询问:“一年多了,齐先生进展如何?”齐树通不答,却将沾袍的炭屑拂去,梳理追魂头顶黄毛,一下下,又轻又柔。忽然停指道:“烦请转告你家主人,目前还未有大的突破,但是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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