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吏书陷冤囹(3)
当晚韩忞睡得甚沉,后半夜下起了小雨亦无所察,次日起床才发现嘉澍已降。往花园一遛,圆珠滴枝,莲盖捧露,草叶鲜媚如新生。想起昨日与程懋的对话,更觉神清气爽,心想今天该是个好日子。不料进宫后便闻见石破惊天的消息从金銮殿传来,震得掌印太监口不能言。
原来程懋今日上朝,竟主动向皇帝揭发自己兄弟在苍怀县犯下的恶行,恳请圣上按律处置程愈。又自陈教弟无方,有愧于皇恩,不宜再主持京察,望皇上准其致仕,并推荐吏部左侍郎李莘接替自己的位置。
事情来得太突然,群臣莫不惊愕。虽说京察确让许多人忐忑难安,但从皇帝这几日的言行来看,此事已成板上钉钉不容置喙。群臣早已开始筹备跑腿,确保自己能度过这一关。而程懋今日冷不丁自揭家丑,甚至要因此引咎辞职,激变令百官瞠目结舌,齐齐把惊异的目光射向一脸悔痛的吏书。
这边李莘听到程懋的推举却暗暗叫苦,连称自己才疏历浅,恐难胜任,不敢妄持黜陟之柄。心想如此得罪人的差事,你程懋怎么说推就推给我了。僵持间岳慎云又肃然陈言,论说即使程愈有罪,那也跟程懋毫无关系。相反,程尚书在此时检举其弟,堪称大义灭亲,恰恰说明他对京察持有公正公平之心。望皇上能顾全大局,仍让程懋主持,则百官必不用担心有私相授受或摈斥异己之事发生。
丞相这一番帮腔,却又引来几个言官的反驳。刑科都给事中廖则祺斥责程懋平时空谈道德文章,却连自己任官的弟弟都无所教诲警诫,岂有资格评定群僚。众口嚣嚣,永瑞将目光投向了御史大夫滕韶材,问道:“滕卿以为呢?”
滕韶材因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漏风,上朝时极少主动谏言。然而此次京察他担有监督之责,故自双方舌战始,就已做好了被皇帝询问的准备。当即正冠答道:“臣认为,程尚书虽忠心耿耿,但毕竟其弟致人冤死在先,若仍让其主持京察,只怕是难以服众。不如依了程尚书所言,让李侍郎代替,也免得另生枝节。”
永瑞闻言却皱眉不语。礼部尚书阮彦见状说道:“不然。程尚书此举,足见其秉公无私。此乃京察主持之要,若稍有私心,定将废道损国。故微臣认为,可委畀程尚书重任。”皇帝方点了点头:“阮卿之言正合朕意。”当廷下旨,令有司督办审理程愈,程懋仍任吏书,主持五品以下官员的京察,又命百官告诫属下好生配合,不得忤逆。
朝会散去,消息便乘风飞到了韩忞耳中。惊骇过后却又不得不叹服程懋的勇气。不想此人面临危境,竟以攻为守,冒险一搏,主动检举揽罪,牺牲了自己的弟弟,却也化解了皇帝可能滋生的不快与疑心。加上岳丞相里应外合,皇帝若还硬要惩治,倒显得小肚鸡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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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程懋下朝后,踱至无人的角落,悄拭了一把冷汗。昨日从韩府归来,他便一路失神,归家仍魂不守舍,妻子也再三询问。他敷衍过去,坐在书房思前想后,终于决心来一记釜底抽薪。其中的风险他完全明白,而其中的痛楚也比别人体味得更深。可事到如今,为了推动京察,程愈却是必须揭发的。不但要揭发,还要将其送入牢狱治罪。
可圣意下达后,他却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的白发苍苍的寡母知晓这一切后将会受到怎样的打击,又将如何斥责他为了自己的仕途连亲兄弟也不顾,一幕幕椎心泣血,仿佛已在眼前上演。可是作为一国吏书,他却委实无法包庇程愈。自古忠孝两全,或许,这便是自己余生必须背负的罪责吧。想到此,程懋又对着满架书卷一声长叹。
过得两日,永瑞却单独召见程懋至御书房论事。皇帝的一番言辞,终令刚渡过危河的吏书破惑而悟。
永瑞表示,五品以下的京察仍让程懋主持,是因看重他的品行和能力。虽然其弟负罪,却并不会影响自己对他的看法。程懋鼻子一抽,抹泪谢恩。永瑞辞锋一转,却说对四品以上官员的京察,自己倒有些新的想法。
“皇上的意思是?”
“四品以上的官员由丞相一人做出评定,卿认为是否有所不妥?”
“这……监督百官正是宰相之责。又有滕大人协襄计典,言官拾遗,想必也不至于出差错。”
皇帝静静望向程懋,良久说道:“朕也考虑了朝中其他官员的意见,若让岳丞相独审高官,实有不妥。再说丞相久病初愈,如此劳累也非好事。不如从此次京察开始,让四品以上的官员上疏自陈,述其阙失,由朕直接决定官员去留,你以为如何?”
程懋闻言脑袋一炸,霎时洞悉了一切关窍。为何皇帝要大力推动此次京察,甚至在自己把柄被抓的情况下仍示以信任支持,原来是要利用京察进一步集权,架空丞相。本来中书省的人员已大为缩减,宫里还有个韩忞握有批朱之权,岳慎云已如同尸位。而现在,看样子皇帝就连他监察百官的职责也要剥夺了。
看来这么多年过去,皇帝还是对王璟案耿耿于怀。今日召见,无非是想表明,他并不信任岳慎云,而是信任他程懋,所以才向其告知对京察的真实想法,恐怕是在暗示自己找个言官奏请四品以上官员皆上疏自陈。届时皇帝应准,丞相连个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而自己呢,才被圣上宽宥,皇恩浩荡,又焉能张嘴说个不字?
他撩起官袍一角,迟徐跪倒,低眉答了声“谨遵圣意”。待皇帝示下,便起身退出御书房。一开门,却见马佺侍立门边,目中闪烁奇异的微光。他无暇多思,即刻迈步而出,心脏在胸膛里失去节奏地乱跳。
徘徊长街,南风拂动冠缨,屏立的宫墙殷红如血,程懋惘然而视。回想永瑞的态度,越发对岳慎云的前景感到担忧。一个失去天子信任的丞相,还能有什么好的收场?可永瑞究竟因何对岳慎云产生了芥蒂,他却不大想得通。满腔犹豫要不要把今天的对话告诉岳慎云,好让他提早有个思量。但这样一来可就有负圣恩了。毕竟皇帝是想让自己找人上疏奏请,然后来个听取臣下意见,皆大欢喜。虽说岳慎云未必会因此而离位,但在朝中好不容易积累的一点威望,恐怕也如秋蓬落水般付诸东流了。
他和岳慎云共事多年,交情深厚。尤其当年程懋曾面临一桩受贿的匿名指控,岳慎云为他多方奔走,终于找到了指控人,最后证明他是被诬陷。程懋不言感激,却一直有心报答。更何况他这吏部尚书之位,岳慎云也是推举者之一。故而两人向来站在同一条战线,哪怕是在司徒曦立储面临最大挑战的时刻,他也没有丝毫动摇过。
现在,一轮又一轮的矛盾和挣扎涌上心坎,似比昨日还要令他痛苦,以致连续三日也迟迟未能做出应对。可就在七月初二,永瑞却收了一道鸿胪寺卿鲁自骞祈求致仕的奏本。皇帝质问何故,鲁自骞答说,他从程尚书口中得知,此次京察,圣上欲让四品以上官员自陈疏漏阙失,罢其不称职者。他左思右想,这必是皇上对臣下工作不够满意,因而自感惭愧,愿能免职归乡,望圣上恩准。
永瑞闻言怫然大怒。好你个程懋,自己一番暗示,你却胆敢泄露。这简直是向朝中百官宣示,所谓的京察,其实是皇帝动了收拾臣子的心肠。怒火中烧,当即命滕韶材去程懋家中拿人。
程懋当日正在家里和夫人聊说独子筹考科举之事,忽然门外一阵喧嚣,仆人气喘吁吁跑来,惊惶通报:“老爷,不好了。来了好多官爷,像是要抓你。”程懋一愣,放下茶盏,和夫人疾步走至门口,即被一冲而上的典吏逮住。滕韶材叹道:“程尚书,皇上有旨,说你目无君上,妄度圣思,不得不请尚书跟本官走一趟。”即令典吏押走程懋。程懋不知何故,却也明白事情危急,自己怕是遭到了陷害,遂沉声道:“等一下,待我跟夫人道别。”
他转过身,和泪流满面的程夫人相望,听见妻子不断抽噎:“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程懋忍泪道:“夫人且别心急。也许只是个误会,皇上会还我一个清白的。你……在家里等我。”顿了顿又道:“若俊仪回来了,望夫人叮嘱他切勿冲动,好生读书,来日报效皇上,报效朝廷。”言罢,程懋心头忽升起一股不祥,还想再和夫人温言几句,却遭到典吏推搡。程懋扫视群小,傲然道:“刑不上士大夫,本官自己会走,你们不用动手动脚。”袍袖一甩,抬足迈步,夫人在背后凄凄呼唤,也不回头。
到了御史台署衙受审,程懋才知事情源于鸿胪寺卿鲁自骞突如其来的“告发”,便分辩说自己从未跟鲁自骞谈论过京察之事。怎奈鲁自骞在一旁信誓旦旦,就连两人谈话的时间地点都讲得绘声绘色。程懋百口莫辩,面如死灰,暗叹自己终究是着了小人的道。滕韶材审理完毕,即将程懋下狱,不露声色道:“程尚书且在这儿待一段日子。至于何时能出去,本官也说不准,却要看圣意如何了。你自求多福吧。”牢门关闭,四周顿时暗了下来。程懋靠墙发呆半晌,闭上疲惫的眼睛。
程懋饱受缧绁之苦时,韩忞却和马佺在御锦苑里弹冠相庆。掌印太监悠然道:“亏得你‘恰好’听见了皇上与程尚书的对话,否则这京察,还不知该如何启幕。”马佺恭敬道:“这个程懋,皇上交待下来的事也不好好去办,一拖再拖,实在是不忠不智。岂能让这样的人摆布臣僚?公公命鲁大人上疏揭穿他,也是为了咱们大郁江山着想。”
韩忞叹了口气,喃喃道:“大郁江山,大郁江山。”抬首,一匹晚霞横亘中天,舞姬般飞逸,狂士般张扬,周围都染成了绚丽的金红色。心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苍天果不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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