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雳雳酒茶榷(3)
车啸添停足观看被查封的赣记酒铺,却不知一双冷幽幽的眼睛却全力注视着他。待车啸添离去,那人便从酒铺旁侧的遮蔽处闪出,飞奔回上直卫府军后卫的衙署,将适才所见告知千户周晓飞。周晓飞疑道:“你确认那是车副统领?”得到笃定的回答,周晓飞暗说一声“好”,当即提笔写信,封好后差人将信函送至元熙公主府。
司徒嫣接信后迅速阅览,嘴角不禁沾上了笑意。她早已料得京城酒铺被查封,定会滋生一些意外的人事,便设法通知了罗鸿、王栋羽、吕锐、曹子陵、周晓飞,当年菊园比武时授予听香匕首的五人。自菊园一别,此五人在上直卫先后获得提升,罗鸿更成了云瑶公主驸马。此次便依司徒嫣之意,各安排亲信成天守候在京城被查封、又数得上号的酒铺边,暗中注意有哪些可疑人士前来查看。命令他们若有发现,便留意其形貌衣着,记下回报。而周晓飞这次派出守在赣记酒铺边的兵士,曾因公和车啸添照过面,一望便知乃是上直卫副统领。观察确认后便将所见所闻呈报给周晓飞。
司徒嫣视线垂落信笺,进一步思忖,这车啸添专门往赣记酒铺一探,还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两人怕是有些猫腻。可如何才能逮到确凿的证据?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法子,在府里闷了大半日,午后便决定出门透透气。
司徒嫣往西而行,转入和栖梧街相隔一条街的上却遇见了映弦。两人本约在月底往蔡记当铺密聚,却不料提前相见,惊讶刹那,又默契一笑,并肩而行。映弦挑三扯五说了些文嗣公主府的闲事,却见司徒嫣心神不宁,遂问公主有何烦恼。司徒嫣心想拣日不如撞日,找个信得过的人商量商量也好,便将自己对赣广、车啸添的一番怀疑道出,却隐瞒了得此消息的渠道。
映弦听罢说道:“不瞒公主,这几日我也在琢磨这苏大人的新政。酒茶一下子收归官府,必有一些商人吃不消了,怕是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司徒嫣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至于会不会生出什么大乱子,却要看苏定、黄伯饶他们这次拿捏得如何。”映弦叹道:“但愿这样的事不要再出现才好。”司徒嫣睨向映弦,黛眉渐蹙:“你竟跟他想得一样……”
映弦见她神情,便知“他”所指何人,忍住没有发问,暗说那又如何。转忖:自出宫后我便再未为她办过什么事,何不趁此机会做点什么夯实她的信任。耳畔又响起司徒嫣的叹息:“孤若能查证这两人的瓜葛,舅舅从此也就不用担心有人掣肘了。”
元熙公主口中的“舅舅”自然是指上直卫统领孔桓。映弦不由回想起她曾经的讲述——永瑞十二年,车啸添因醉酒犯事,又恰逢英贞皇后崩逝,上直卫统领便由孔桓接任。车啸添借着宸妃和韩忞的说情,继续留在上直卫担任副统领。而在此之前,栖秀山传言有鬼,他还曾派兵搜山,最终大概是在韩忞的暗示下,做了番样子了事。
想到栖秀山,映弦又渐次想起黎铸、黎夫人,突然计上心头,眉头一舒,对司徒嫣道:“我有一法,或能赚那赣广上钩。”追问之下便低声讲述自己的主意。司徒嫣思忖道:“你倒是可以一试。我呢,也该见见舅舅了。”抬头望了望天色,“不如你现在就去。这时辰,车啸添一定不在家里。”映弦颇是踌躇:“不过,为了让车夫人不至于日后认出我,我须得乔装成另一人模样。可要是在二公主府里改妆,恐怕出门时会遭人怀疑。”司徒嫣想了想,便让映弦去她府中。就算别人发现问起,她也能设法解释。映弦闻言眉头一皱,甚觉不妥,欲辞而无由,只得承应下来。
两人傍花随柳返回元熙公主府,从西侧门而入,不料刚穿过一条走廊,映弦就见到前方画柱间立着一个白色背影,正是纪凌荒。心湖起波,维持平静神情,经过时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却见纪凌荒亦目含微惊盯着自己。
司徒嫣率先问道:“你这么早就回来了?”纪凌荒道:“午后府署在清洁修缮,大家便都提前回家了。”司徒嫣笑道:“孤上次答应皇妹送她几件首饰,结果老是忘。今儿刚好遇见映弦,就想着托她带回皇妹府中算了。”纪凌荒点了点头,目光淡然,转身不言。司徒嫣遂领着映弦进入一间内室。映弦心想:看来他没有将教授我剑法之事告诉大公主。心头竟掠过一丝安慰。
入了内室,一阵奇香扑来。司徒嫣唤来一人,却是从前在景阳宫服侍的小李子。司徒嫣便命其为映弦改妆,要求将模样改得越不似本人越好,吩咐完毕便走出内室。小李子颇有些手段,不多久便将映弦彻底换了面目:鹅蛋脸变成了尖脸,远山黛化成了月棱眉,眼儿细长,皮肤微黑,以石榴娇点唇,上呈鞍形而下衬半圆,又梳着一个金翅髻,插几枝青虫簪。映弦揽镜而视,愣了半晌,叹道:“这果然不是我了……李公公,你可真有本事。”
小李子连忙摇头:“不不,咱们打小就给娘娘、公主们化妆,谁都有这么一手。其实要我说啊,将一个人改成不像她本人并不难,难的是你随便指定一个人,不管跟你多大的差别,必须改得像她,奴婢可做不到。”映弦笑道:“你说的这手艺,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真要这样,姑娘们找一张西施的画像来依葫芦画瓢就行了,个个都美死。”
说话间司徒嫣又走了进来,看见映弦模样,微微一怔,便将小李子屏退,又拿出套新衣让映弦换上:“这衣服孤从未穿过,应该不会有人认出来。至于你的这套衣裳,你也不用回来再取,孤到时候处理了,免得日后被谁看见。”说罢便告诉映弦她刚从纪凌荒处探问到的车啸添家宅所在地。
映弦一边听,一边换了这杏红色对衿衫、粉纱绣花金丝滚边的襦裙,尺寸还算合适,便道:“我完事后就找个地方洗脸,回二公主府就换下这衣服。倘若被哪个眼尖的发现,我就说去买了套新衣裳,把旧衣服忘在店铺了。”司徒嫣道:“你果然想得周全。孤现在去把驸马拖住,免得他见到你的样子有怀疑。你过一会儿便自己出府,还记得路么?”
映弦点点头,司徒嫣遂迈步离去。她独坐内室,巡游的视线掠过一件件镀上幽邈绿彩的家具器物,仿佛已在古董店里安放百岁却无人问津。时而飞扫一眼铜镜,映出的却是张陌生的脸孔。思绪飘忽,静听风阅帘栊,突然起身出屋。
她穿过蕉叶翠亮、花木翳如的小院,清香在鼻间流转,西经一条莓苔漫生的短径,老远便瞧见公主府的侧门。没走几步,忽闻背后响起兵戈相击之声,回首一望,却见纪凌荒和司徒嫣正在远方的花丛中对剑。飘逸的身形,凌厉的剑路,兵锋处闪烁幽微的紫光与青光,分离又合并,合并又错开。她轻念道:“截风、斩雨”,无言观瞻,已觉隔世,却在双剑齐举的一刻陡然拧腰,踩着圆硬的卵石,头也不回朝朱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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