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根很粗的树藤从坡边垂下,死啦死啦利落得从坡底爬了上来,在一脚踏上坡边时还在不依不饶的嘟囔,“真他妈的,你不知道那里有多黑,扎人有多疼。狗肉,让你找人找谁不好,干嘛去找那个坏瘸子,他跑得比猪快不了多少,害得……”死啦死啦在看到黑着脸的虞啸卿那一刻立马闭了嘴。他偷偷瞄着我,我站得远远的,回了他一个茫然的表情,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死啦死啦习惯地往后躲,却发现退无可退,再一脚就又要与下面的刺棵子打回招呼,只好无奈地作罢。他冲虞啸卿讪笑着,难堪并未让他有所收敛,之后就又盯上了我,“孟烦了,三米之内,快快快滚过来,看扎得我这一身刺,还不帮忙。”刚才能见度太差也没看清,这会儿才发现死啦死啦跟坨顶花带刺的仙人球一样,跳得那叫一欢实。我刚想过去,却见虞啸卿抢先伸出了手,我只好装作没听见。
死啦死啦显然被虞大少的举动惊到了,这会儿他倒是不跳了,赶紧往边上闪了闪。“不敢劳师座大驾。”又大声喊着我,“三米之内你聋了吗,还不过来,这,这是命令。”我转着眼珠,这种西洋景可不常见,能逼得他用命令压人,看来是真没辙了。可我能怎么办,紧咬的牙关让虞啸卿两腮绷得像是生铁,我绝不会笨到用鸡蛋去撞坦克。更何况这两位爷那见鬼的交情,理不清的恩怨,权衡再三,我决定继续装聋作哑。
死啦死啦明白我是指望不上了,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扛。他手忙脚乱地在身上胡撸,还要忙和着躲闪虞啸卿伸过来的手。偏生这种老林子里的刺棵子格外坚硬,他不得要领的一翻折腾,刺没弄掉多少反而扎得更深,这主儿到最后只剩下龇牙咧嘴了。
虞大师座的怒火也跟着他的跳踉而水涨船高,一声咆哮,“站着,老实点儿。”死啦死啦立刻石化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不敢再动。虞啸卿绷着面皮,你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只是默默帮死啦死啦摘着身上的刺,在不动声色方面他老练了很多。不过我还是觉出了些许不同,似乎离了唐老头的虞大少较比之前多了些人间烟火味儿。
死啦死啦那个鬼精鬼精的货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从刚刚起他不再回避虞啸卿,转而瞪着两只贼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对面的人瞧个没完没了。直到被盯着的主儿实在忍不下去了,丢过一记貌似凶狠的眼刀,才讪讪地挪开目光。虞啸卿最后确认了一下死啦死啦的确被收拾干净了,这才抬起头,却依然面沉似水。“会死的,你不会不知道,不是每次都能这么狗运。”
死啦死啦不吭声,虞大少猛吸了一口气,怒则有之,但不适合直接发作,若想责难也必要师出有名。“为什么要冲出去,身为指挥官该如此冲动吗?”他说。死啦死啦抬起脑袋,奉上一张很狗腿的笑脸,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命贱,天不收地不管,不然早就没这个人了,再说就算我死了不还有您呢嘛。”
话音未落,衣领就被一把揪住,那架式让我不禁担心他若是把指头再收紧一点儿就能勒断我那团长的脖子。此时此刻虞啸卿看起来很吓人,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记着,下次再敢擅自行动我会一枪崩了你。”随后把死啦死啦用力推了一个踉跄,头也不回的走了。
死啦死啦迷惑地看着他的背影,一边挠着脑袋一边问我,“他怎么了?”我嘬着牙花子说,“虞大少爷哎,怕你死了就没人敢跟他做对了,那多无聊啊。”我偷眼看死啦死啦,可那位爷压根没听见似的,早就和狗肉腻乎上了,叭嗒亲了一口狗头之后他站起了身,“三米之内”,他像上西天的猴狲一样得瑟在我前面。
在我们离开队伍去找死啦死啦的时候,战斗已分出了胜负。死的死,跑的跑,日军在被打疼之后识趣的败亡而走,我们也有了折损,死伤了十几个,但所幸老炮灰们还安然无恙。死的人被活的人小心地排放在树丛中,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人们静静站在一旁陷入沉默,以送葬者的姿态注视着无棺无椁的同类,看着他们曝尸荒野就像在看着我们自己的未来,无所谓悲伤。
死啦死啦从我们面前晃过,单膝跪地,右手平展,从嘴里蹦出奇怪的音符,喃喃絮语,梵音渺渺,和着夜色荡在山中,死者安详,生者平静。这是我们熟悉已久的仪式,曾被虞啸卿斥为装神弄鬼,此时此地,听在耳中心却前所未有的安定。活的在泥里,死的在天上,各得其所,各走各路。死啦死啦站起了身,一手提起枪,一手拍了拍狗肉,带头向山下走,“走啦走啦,回家。”我们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远山沉睡依旧。
虞啸卿依然众星捧月的被簇拥着,只不过李冰他们那帮子人现在有点神经兮兮的,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家师座就会从面前飞走,看来刚刚虞大少的擅自离开把他们吓得可不轻。天边晨曦微露,太阳正努力地想要跳将出来,我们远远地看到了南天门,精锐们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可我的心里却越发缩紧。
我们坐在树下休息,再翻过一个山坡,就能完全甩掉小鬼子。毕竟南天门如今已光复,我们不必再像小偷一样摸回禅达,竹内和他的残部更是不可能再追到这里,那无异于自投罗网,更何况海正冲的人也许正在南天门上等着接应虞大师座。一切应该在这里画上句号,我们的任务就此圆满。可我知道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只能是一个开始。我那惹事生非的团长,绝不会让自己和我们过得太舒服,在他心上压着的石头还没搬开,该做的事还没做完,他怎么会轻易罢手。
他看似懒散地在人堆中闲逛,却是极有目标。他靠近张立宪,拉了拉那位的衣服,后者便极自觉地跟着他走向一边。死啦死啦揽住张立宪的肩,背对着我们窃窃私语,我立刻警觉,他终于出手了。我尽量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向他们靠拢,虽然知道死啦死啦一定不会对我隐瞒,然而在好奇心驱使仍让我有偷听的欲望。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张立宪的吼声把我吓了一跳,“嚷什么嚷,想昭告天下啊。”死啦死啦厉声喝止,“三米之内,滚过来,别在那偷偷摸摸,探头探脑的。”他毫不费力就发现了我的小人行径,我悻悻地凑过去,这时才发现张立宪气得满脸通红,梗着脖子端着副死不妥协的架势。
“哎哟喂,团座,您这是把张营长怎么了?瞧瞧,这委屈的小模样。”我刻意挖苦着,他却压根儿不想理我,仍旧目标明确瞪着死啦死啦。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艰难地说,“团长,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死啦死啦复杂地挤出一个苦笑,张立宪如此充满敌意的抵触也许让他也始料未及。“小张,你这样误会我,我有点冤。”“我没误会,你就是从没把我当自己人。”死啦死啦被噎在那默不作声,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张立宪被激怒了,眸子像燃着火焰,灼灼地烧向死啦死啦,“让我说对了是不是?”他暴怒地吼着。率先听到声音的几个人都相竟回头看向我们,我急了,“你喊什么喊,你说对了,就是没把你当自己人怎么了。你一前途无量的精锐,跟我们这帮兵痞子,人渣子混个什么劲啊,臭不要脸的往我们身上贴什么?你家师座把我们卖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他又快升官发财了,你还不快回去拍马屁,跟我们这儿起什么腻。”
我口无遮拦地狂喷着,原以为会换来一顿老拳,可出人意料的是他紧握着拳并没有招呼到我身上,而是猛转过身直接砸向树干。有树叶飘落,掉在肩上随着他一耸一耸的颤动。这种情况反而让我不知所措,只能望向我的团长,死啦死啦毫不客气,大脚丫子直接招呼在那条瘸腿上,把我踹到一边。
他伸手搭上张立宪的肩,可那家伙却极不给面子的闪开。虽然很不情愿,但我承认我心里有些后悔。南天门上毕竟也有他一份,他所失去的并不比我们少,而我在那颗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划下了致命的一刀。他从十六岁开始跟着那个人,视他如命如神,可当这根精神支柱在毫无预兆之下被拆得干干净净时,他便把残余的希望都寄托在我那团长的身上,如果再被舍弃一次,让他情何以堪。我惊恐地发现,此时此刻自己更像暗夜中降临的魔鬼,轻易而举的把那个年轻的灵魂拖入地狱,我眼巴巴地盯着我的团长,现在只有让他来收拾残局。
死啦死啦露出即熟悉又欠抽的德行,厚着脸皮又凑了上去,又一次勾住张立宪的肩,毫不介意对方的挣扎,笑嘻嘻地说,“小张,师座的安危关系到这里每个人的身家性命,可我现在谁都信不过,我只相信你,你一定能把师座安全地送回去是不是?”
如果是从前的张立宪,他早被忽悠得屁颠颠去找虞啸卿了,现在他只是冷冷地拒绝着。“团长,别把我当小孩子哄,您另找别人吧,我做不来。”“你不是做不来,你是不想。”死啦死啦边说边冲着虞啸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张立宪身子一僵,死啦死啦给他一个“让我说中了吧”的表情,继续说,“人世无常,世事难料,我们被小日本逼进鬼门关,然后为自己挣命。他则被利益推到风口浪尖,然后成为一些人的筹码,与其说是他出卖了我们,不如说是卖了自己,但不管怎样,他还算是能敬人,分善恶的,如果西线少了头脑,换个更糊涂的,我们的弟兄就当真死不瞑目了。”张立宪的神情垮了下来,我也无可反驳,这是个我们都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他并不关心我们的反应,继续说,“小张,我不喜欢勉强人,给我一个决定。”张立宪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脸,许久才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了些,“团长,李冰也跟了师座很多年,他会把师座安然无恙地送下山,你不用担心,至于我……我一定要留下。”死啦死啦应了一声‘好’,便不再废话。我偷偷看了眼张立宪,虞啸卿曾愤怒于死啦死啦和不堪的我们同命,如今曾跟随他多年的亲随也弃他而去,不知虞大师座会做何感想,我开始重亲审视这个四川小花脸,我忽然觉得他看起来有点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