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入夜之后,我们再次整装出发,第一次和虞啸卿一起冲锋陷阵,这让我十分别扭,可比我还别扭的大有人在。张立宪和余治显然还拿不定主意,该把自己放在哪一边儿。死啦死啦适时地把他们端回了虞啸卿身边,还人模狗样地拿出了官威,“贴身保护师座,不得离开半步,否则军法处置。”
谁都不是傻瓜,死啦死啦的意思明明白白摆在那儿,虞啸卿哼了一声表示笑纳,张立宪和余治自然心知肚明,颇为领情的跟死啦死啦指天巴地的保证。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个中滋味。
逃跑往往要比进攻简单,上山前,死啦死啦的功课让我们有备而来,所以才能用最小伤亡换来虞啸卿的平安。而如今要去虎口拔牙,未卜的前路,充斥着什么样的危险都难以预料。这几天的折腾,让日军也紧张到神经质,守备之严密,使我们前进的路加倍艰难。
一路上,化整为零的日军,给我们制造了不少麻烦,幸运的是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有惊无险。鸟啼青山,晨曦初显的时候,我们又一次躲进了曾栖身的山洞,又一次把自己像一堆烂泥一样摊在地上。所有人都筋疲力尽,甚至比上一回还要狼狈。使我们如此狼狈的并不仅仅是日军,最主要的是日本人制造的武器,弹药,食品和急救包。
我们准备不足,毕竟消灭竹内是个没准儿的事,要用多久,要搭上多少人,我们都不得而知。自打重新上山,每和日本人交手一次,死啦死啦就吩咐我们彻底打扫战场,彻底到只要能用得上的东西一样不许落下。当初,铜钹那帮红色家伙的打劫法让他充分利用,现在说他是土匪都不过分,他甚至贪婪到连先前我们打过仗的地方都没放过,我算是见识到什么是雁过拔毛了。
他这一个匪疑所思的命令,让除了虞啸卿之外的所有人都变成了骡子,连半山石都被急救包弄得苦不堪言。我虚脱了一般靠洞壁坐下,冷眼看着死啦死啦兴高采烈地清点着战利品,美得像一只偷了鱼的猫。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哎哎,您能不能消停会儿,像永远不知道累似的。”他回过头对我极为炫耀的一龇牙,肆无忌惮的得瑟着。我头上某根神经开始不住地蹦,“怎么着,您是想用这堆破铜烂铁再攒一个炮灰团?”死啦死啦满不在乎地挨着我坐下,叼着一根草神秘兮兮地说,“你猜啊。”我忍不住用白眼翻他,一贯吊人胃口的恶行让我习以为常,冷哼了一声就转个身给他后脑勺看,小太爷怎么可能如这个混蛋的愿。
岂料,他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沮丧,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失望,甚至笑得更加张狂。他不再说什么拍拍屁股走开,丢下我一个人坐在地上发呆。我沮丧地发现,死啦死啦的小心思就像蚂蚁窝,弯弯曲曲都藏在地下,密密麻麻,纵横交错。想知道吗?就得钻进里面跟着走,否则明面上什么也甭想看出来。
从洞口走过的日军络绎不绝,这让我的心再次收紧。竹内果然是个人物,不管陷于何种境地,他依然是个不可低估的对手。我开始担心,偷偷瞄了瞄一直过分活跃的死啦死啦,他正和丧门星,郑义扎成一堆说着什么。我在心里不住地犯嘀咕,那个货的葫芦里又不知要倒腾出什么妖魔鬼怪。但我并不想凑上前去,而是赌气地坐在原地像一个等糖自动飞到嘴边的孩子,固执地等着他主动过来说明这一切。可我错了,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我整整用了一个日升日落的时间。
夜晚悄然而来,洞外月色幽寒,昆虫的哀鸣时不时被拂过树梢的清风打断。外面早已见不到半个人影,但这半不代表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随心所欲,沉睡的世界会比白天更加危机重重。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推我,还没等开口抗议,刚好被一只爪子捂住了嘴,利索地连人一起拖出洞。
随在我们身后又陆续出来了十几个人,丧门星,郑义也赫然在列,最奇怪的是他们每个人都背着好几支枪,死啦死啦搜刮到的战利品大部分都被带了出来。打伏击?就凭这几个人?我迷惑地瞪着死啦死啦,但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更瞪不出答案。
大约走出了半个小时,死啦死啦停下脚步。我草草地分辨了一下方向,似乎直通山上,荒草杂乱,树林茂盛。死啦死啦把人都聚到身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安排任务,“开始吧,照说好的做,要小心,这可是在小鬼子的眼皮底下,都机灵点儿。”
显然这是事先就商量好的,每个人都极有目的地分开干活。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背着机枪的爬上树去,背着日式手拉栓的在树丛中穿梭,忙得不亦乐乎……死啦死啦在后面踹了我一脚,“孟瘸子,我不是请你来监工的。”我讪讪地问,“那你找我干嘛?”死啦死啦笑得神秘,“你说呢?”“不知道,你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有些赌气。
“你那么聪明还用我说吗?”我最恨这句话,一把扯住他的领子,“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要我猜,你当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啊,你他妈的……”他一把堵住我的嘴,到了嘴边的话被塞回肚子,赶在我抓狂之前,他的鬼爪子又搭了上来。“想知道怎么回事就闭上嘴听我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说的事仍然让我冷汗涔涔。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敲在我的脑子里,在耳朵边炸得轰轰作响。
我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您把脑袋借我成吗,我立马扔进怒江,免得再害人。我们现在就下山,把虞啸卿还给唐基,我们的仗打完了,以后都是虞大师座的事,与我们无关。在他们那些混蛋的眼里我们连苍蝇都不如,凭什么上天入地的事都要我们去做,就算命再贱也是由死人堆里淬出来的,比他们干净。”
由于过度的激动我的身体不住地发颤,死啦死啦搭在我肩上的手紧了紧,他没说话,我当他无话可说,当他理屈词穷,我们就在黑夜里这样无声无息地靠在一起,许久许久……
当我慢慢冷静下来之后,率先打破了沉默,“虞啸卿知道吗?”“你是我三米之内。”他说得真诚,我冷哼一声,但心里还是不争气地舒服了些。“那我该说谢谢吗?”他笑嘻嘻地应道,“好啊,你很少这么出息。”我再次被他的厚颜无耻打败。
这时狗肉轻轻低吼了一声,死啦死啦立即警觉起来,学了声鸟叫,树上的树下的,听到信号后都极训练有素地隐进黑暗,我和死啦死啦也扑进草丛。电筒的光柱突兀间闯进夜幕,刺眼的强光惊起了初定的山鸟,引发出的躁动和着叽哩哇啦的日语,一同融进了山中的永夜。
日军的巡查小队如期而至,他们现在有如受惊的响尾蛇,时时刻刻用尾巴敲出骇人的强音来掩饰越来越浓烈的不安和心虚。但在夜色深沉的帷幕中,想找到刻意躲藏的人谈何容易,。们这种徒劳的作法,仅仅是在安慰自己,在已成定局的溃败之中保持所剩不多的理智。
无形之中,这种作法的确也是最有效的,他们的恐惧也转化为成倍的压力转嫁到我们身上。‘灭亡之前,必将疯狂’,这句话用在日本人身上再贴切不过,这也更让我为我们将要面对的局热深深担忧。巡查的日军很是仔细,他们小心翼翼在黑乎乎的树林中寻找,那些大脚丫子从我们眼前踏过,近得都让我担心,他们会不会踏到我的脸。
我们把自己紧紧贴在草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就怕剧烈的心跳惊动那些晃来晃去的鬼影。等待是漫长的,过了好半天,巡查的日军终于在我们面前打了个来回,然后回老窝去了。等他们的踪迹完全消失在黑暗里,我才长长吁出了一口气。我一边抚着快跳出来的心脏,一边跟死啦死啦咬耳朵,“白天黑夜都巡逻得这么频繁,你的那些东西藏得住处吗?”死啦死啦闷头想着,看起来他也很烦恼。
雾气升起时,我们才哈气连天地赶回山洞。和日军周旋了一夜的疲劳紧张,让每一张脸上都带着深深的倦容。最让我意外的是,在洞口堵着死啦死啦的人换成了半山石,而虞啸卿还老实地睡着。半山石严肃地站在死啦死啦面前,他打算以一个医生的职业操守做为筹码和死啦死啦交涉。
“龙团座,虞师座现在应该下山进行系统的治疗,他的状态已完全不再适合连续作战。体能严重透支,何况我带的消炎药品有限,时间长了伤口会感染的,所以我现在必须以一个医生的身份要求你尽快把人送下山。”
我不以为然地看笑话,对于随时随地用来牺牲的炮灰来说,药品就是一种无所谓准备的东西,既昂贵又奢侈,用在我们身上算是暴殄天物。不过命贱有命贱的好处,在兽医那些稀奇古怪的草药照顾下,我们到如今还活蹦乱跳的。自生自灭,却让我们平平安安活到现在,除了老天和自家老祖宗我不知道还应该感谢谁。
死啦死啦乖乖地听着,等半山石说完,立刻殷勤地附和,“是是是,石大军医说得太对了,我赞成,完全赞成……”之后又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可怜兮兮地说,“您也看到了,我就是一炮灰团的团长,没念多少书,拙嘴笨腮也不会说什么,还总惹师座生气。我要是胆敢跟他提这事,被抽死都得感谢漫天神佛开眼了。你可不一样,你是大军医,读书多还留过洋。师座也是讲理的人,你去跟他说,咱以理服人,只要他一点头,我马上八抬大轿地把人送下山绝不含糊。”
他说得在情在理,半山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没等那位回过神,死啦死啦趁热打铁,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犊子装得既认真又诚肯,“师座如有闪失,就这几条烂命拿来陪葬都嫌寒碜。所以一切都拜托石军医,我们可都全靠你了。”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半山石的视线,空留那个被忽悠了的人,在那莫名其妙地咂巴滋味。
我捡了块地方坐下,捅一下身边的人,“丧门星,看到了吧,以后做人可不能太厚道,老实人绝对是被忽悠的命。”丧门星对我的话表示赞成,还由衷地感叹了一下,“团长越来越有本事了。”我立刻纠正是脸皮越来越厚了,招来一颗石子凌空飞来,咣地一声砸在我的头盔上,我识相地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