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成真
再说回快慢阁处,冯辞在床上理了理最近发生的事,完全没发现有什么关联,不一会就睡着了。
这一天晚上冯辞做了一个梦,一个在破庙里被人暗算的梦。
暗算她的是个看不清模样的女子,女子身后站着栾怿。
栾怿眼蒙着的一条黑色纱带飘落,露出一双赤金瞳。
冯辞惊醒过来,头一阵剧痛,眼前闪过桃源村落,偏僻屋舍,阳光灿烂,遍地鲜血,仿佛还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二随护,小姐快起身了,您也快些起来吧。”
门外传来侍女好心的提醒。
“是,马上就来,谢谢你。”冯辞应声的片刻,头已不疼了,画面还在脑中,却并不能连成成片的记忆。
冯辞也不强求,穿戴齐整去了辞小姐屋外等候,半个时辰后,房门开了。
“二二给小姐请安。”冯辞行礼道。
“嗯,进来吧。”辞小姐唤冯辞进屋。
“昨儿个太晚了,也没问你,这面具是怎么回事?”辞小姐道。
“回小姐,二二容貌丑陋,故以面具掩面。”冯辞道。
“丑陋?把面具摘了,我瞧瞧。”辞小姐道。
“是。”她要瞧脸,正中下怀,冯辞也不迟疑,伸手就摘。
脸上密布的狰狞痕迹早已消失,冯辞的脸原原本本显现在辞小姐面前。
就听得辞小姐一口气倒抽。
“你!是你!怎么会是你!你没死?!”她见了冯辞的脸,双目圆睁,一脸惊恐。
冯辞看她反应过激,想着不如诈她一诈,指不定能诈出什么话来。
“是我。小姐这么盼着我死啊。”冯辞注视着她,眼里的冷漠瞧得辞小姐直发寒。
“我……我没有……”辞小姐心虚地别开眼,要说一点没有,那肯定是假的,一开始,她曾有那么一段时间,特别希望眼前这人从世上消失,那她便永远是阿立唯一的阿辞了。
可后来她想着冯辞活着的希望渺茫,只怕早已作古,又愧疚不已,盼着冯辞若能逃过劫难也是好的,却又担心冯辞知道一切来寻仇,如此心下矛盾,煎熬度日,做梦都是冯辞来讨债讨命,也就是阿立见天儿的讨她欢心,她方才渐渐将那些事抛诸脑后,没想到就在她将此事忘怀许久的时候,梦魇还是成了真。
“小姐,您没事吧?”侍女们见辞小姐忽然激动,一头雾水,开口询问,想着莫不是新来的二二得罪了小姐,若真如此,他这可就大难临头了。
“没事……”辞小姐双手撑着椅子扶手,脸色极差。
侍女们识相退出屋外,其中一个悄悄去找阁主了。
“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辞小姐心里的愧疚翻涌,脸上却是防备的样子。
“我都能活下来,找到这儿又有什么稀奇。”冯辞往旁边椅子上一坐,悠然道。
“当年之事,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去了陵兰北州,你尚能自救,若是我,断断活不到今日。”辞小姐道。
“饶是如此,你也不该那么对我。”陵兰北州,总不会和迟氏有什么关系吧?冯辞不露声色,继续诈她。
“我有什么办法,怪只怪你运气不好,偏偏那种时候撞上了我,我不和你换身份,就要被送去当大皇女迟瑚的替身,迟早死在北州城。”辞小姐道。
大皇女替身?迟瑚?原来真的与迟氏有关?冯辞皱起眉,盯着辞小姐道:
“所以你就让我替你去死。顶替了我的身份,做了快慢阁的大小姐,在这儿逍遥快活?”
“并非我有意顶替你,是阿立见了你跳脱上那块财牌,把我认作是你,我看他思你心切,就想着成全他。”辞小姐道。
“你害了我,顶替我还挺理直气壮,阿立,叫得可真亲。”冯辞好像知道了了个大概。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当年之事已经发生了,我……我补偿你,金银珠宝,良田屋舍,甚至一个俊俏优秀的丈夫,我都能给你。”辞小姐道。
“笑话,你能给我的,哪一样是你的?拿原本立命给我的东西补偿我,亏你说的出口。我白白替你遭罪这么些年,你心安理得顶着我的名字接受立命对我的好,如今我回来了,想这么就打发我,天下可没有这等好事。”冯辞道。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我也不是故意要害你的,当年被他们收留在沈水村养着,我哪儿想得到是要我去做替身,换做是你,知道自己要去送死,而那些收养你认识你的人正好死绝了,那边派人来抓你走,有一个活命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不换么?”辞小姐道。
“活命的机会自然要争取,但是我不会牺牲旁人的性命,换得自己一线生机。”冯辞道。
“你说的轻巧,我才不信你不怕死。”辞小姐道。
“我自然是怕死,只是被迫顶替你去做那皇女的替身,旁人要取我的性命,我也拦不住。若非命不该绝,我早已被人挫骨扬灰多次,说来说去,这些都拜你当日所赐。你说我要是现在去告诉立命,他会信你还是信我?毕竟从前许多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就未必吧。”冯辞佯装道,其实她记得个屁,她知道的还没有眼前这个假冒的多呢。
“不要!我……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求求你,不要和阿立说,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别亮明身份。”辞小姐抓住冯辞的手。
“你是舍不得立命还是抛不下他予你的富贵?”冯辞看看她紧抓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瞧她。
“我……我自然是舍不得这富贵!”辞小姐松了手,撇开眼。
“我可以不亮明身份,且先让你继续当这快慢阁的冯辞小姐。不过你我今日谈话,外头有人听见传出去,可就怨不得我了。”冯辞沉默半晌道。
“左凝和卢澹不在,外面不会有人听到的,我,我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补偿你的!”辞小姐眼睛一亮,激动的又抓住冯辞的手。
左凝和卢澹不在?不是应该更有可能被人听到么,她这是口误,还是别有深意,难道荀悦和音袖在监视她?冯辞总是能从一句话,想出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多了就会这样。
“补不补偿都是小事,总归我也没事,说到底,都是因假意收养你却要你做替身的主谋而起,你先告诉我,你真正的本名叫什么,当日又是怎么被抓到沈水村的?不如就把你与我互换身份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详细说来,理清了头绪,说不定我还可以为你我二人报仇。”冯辞道。
“报仇便罢了,我只想跟……在这儿安稳度过余生。”辞小姐脸上全是忧愁,好像这度过余生是一件难以达成的事。
“你这安稳度过余生,需要那么多公子陪你一起?还抓了我家公子,也不知我家公子会不会有危险。”冯辞道。
“不是我……他们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辞小姐似有难言之隐。
“暂时?算了,你不便说,就先不提。”冯辞道。
“嗯……我本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当时给我起的名字是迟华,后来锦姑告诉我,我姓唐,单名一个御,我遇到你的那天,不知哪来的一伙人,进村大肆屠杀,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锦姑带着我躲在河水里,勉强逃过一劫。
也是锦姑告诉我,他们收留我是要我去做彭越大殿下迟瑚的替身,锦姑引开那伙人,让我赶快逃出村子,还说彭越派来接我的人马上就到,让我小心些,不想还是碰到了,他们只看我背影就叫我站住。
一开始我还不明白他们怎么认出我的,跟你换衣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给我穿的衣服都是特制的,连带着我的身上也沾了衣服的气味,他们带着一只皮毛发红的大老鼠,会追着气味不放。锦姑没有提及此事,估计是不知情。
说也奇怪,我换了你的衣服,那只老鼠就不敢靠近我,你虽穿着我的衣服,那只老鼠却也不敢靠近你,一个劲儿在咱俩周围打转,他们追过来的时候,我赶紧躲了起来,他们看老鼠反应异常倒也没想太多,只以为是地上那摊黑血刺激到了它。
那摊血到底是谁的啊,我看不像你的,我逃到破庙的时候,你好像在破庙找什么人,但是你眼睛看不清楚,我看彭越的人快追来了,求救于你,你让我躲起来,可我担心他们搜破庙,你一个小姑娘也救不了我,就……”辞小姐愣了愣,眼神稍有闪烁,继续道:
“就趁你不备打晕了你,与你换了衣服……彭越的人只认衣服不认人,他们果然把你当成了我。我抱着你的包袱,一直在破庙等到天亮,阿立出现了,他说他认得我的衣服上的少见的绣纹,问我是不是阿辞,我说我受了伤,不记得了,他瞧了我从你腰间取下的那只坠着财牌的银跳脱,就认定我是你了,我没有去处便跟着他到了这快慢阁。”
听她说着旧事,屠村,逃命,破庙,黑血,还有一个人,冯辞合计之下,与早间醒来的画面对上了大半。
“你怎么了?”唐御看冯辞出神,开口询问。
“唐、御,这名字倒是比我这冯辞好听。”冯辞回过神道,她想来想去,若非要扯一个人出来,姓唐也只能跟唐知异扯上关系了。
“我也觉得唐御好听。”唐御也不客气。
“那你可还记得,我当时找的人是谁吗?”冯辞问。
“嗯……你好像一直在喊什么礽……噢!对,你喊的沈平礽。”唐御古怪,怎能眼前这个冯辞好似不记事一样。
“你……不记……”唐御正要询问。
“沈平礽!?”冯辞眼睛都大了三分,破庙中难道真是栾怿么?
“对啊,怎么了?后来你找到他了吗?”唐御问道。
“算找到了……吧。”冯辞皱起眉,叹了一口气,原来星花山庄上法姑姑继任那日,解决的是唐御身上的结,她冯辞的事,还远远没有了断,到底她忘了些什么,她竟全然不知,顶着别人的身份活到现在,简直可笑。那破庙中她寻的人,应该就是湖中的男人,可他又是不是鄀水沈家那个永远对她笑得温柔的二哥哥呢?
“你……你别叹气,要是没找到,我可以让阿立帮你找的,快慢阁眼线众多,一定能帮到你。”唐御看冯辞脸色越来越差,一脸忧愁,莫名的很担心,许是顶替了她的身份愧疚所致。
“先不提这个了。你所说的锦姑……可是叫颜心锦么?”方才听到唐御提到,冯辞脑中就冒出这个名字,说起来,揭世录中,颜心锦本是她在鄀水冯家的母亲。
“对啊,你怎么知道?”唐御道。
“我也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唐御,没人的时候,我就叫你唐御,好不好。”冯辞道。
“好。其实……那天和你换了衣服,看你被他们带走,我已经后悔了,我当时也是被那些人屠村刺激到了,遍地都是死人,我害怕极了,又撞上彭越来抓我,一时蒙了心才对你下了手……我……对不起!”唐御弯腰低头,郑重其事跟冯辞道歉,但是当日打昏冯辞的是不是她只有她自己知道。
“嗯——你这道歉是诚心诚意的么?别是扭头就把我卖了吧。毕竟我可是被你坑过一次了。”冯辞挑眉,其实她心里总有种感觉,这个唐御,也是个没有恶意的可怜人,当年之事属实的话,她也不怪她当时之举,若非如此,她也许并不能与栾怿在沈家有那么段日子了。
“我是真心真意求你原谅的!”唐御的眼神倒是纯净得很。
“那我要你帮忙,你都会顺着我?”冯辞道。
“当然!我……”唐御一口答应。
“阁主,小姐和二二应该还在屋里。”外面传来侍女的声音,张立命来了。
“快把面具带上。”唐御慌慌张张把面具给冯辞盖上脸。
“阿辞!”张立命一听阿辞不高兴了,一路小跑过来,推门就入,抬眼就寻阿辞。
张立命与侍女刚进花厅,就见唐御坐着,冯辞站在她身旁,张立命皱眉瞧她两眼,里面转回唐御身上。
“怎么了,火急火燎的。”唐御又是一副寻常模样。
“我听说,你不大高兴,担心二二伺候得不好,特地过来瞧瞧,没事吧?”张立命十分关切。
“我没事,对了,阿立,传令下去,我与二二一见如故,从今以后,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唐御道。
“一见如故?”张立命闻言瞧上冯辞。
“你忘了头先我和你说的了?”唐御扯了扯张立命的袖子。
张立命这才想起要探底的事,以为唐御这是与二二套近乎,先博得他的信任,让他法放松警惕,不过,这也太快了。
“知道了,阿辞放心,此事我会传令下去。”张立命还是答应了唐御。
“谢小姐,谢阁主。”冯辞道。
“小姐这样待你,你以后要好好侍奉,知道么?”张立命道。
“是,二二一定尽心侍奉,以报小姐大恩。”冯辞道。
“不过你这脸……整日戴着面具也不像个样子,摘下来我瞧瞧,看看是不是非要带着这个,别是故弄玄虚吧。”张立命道。
“二二貌丑,怕吓着小姐和阁主。”怎么都和这块面具过不去,冯辞道。
“那你背过身去摘了我单瞧。”张立命道。
“小姐,这……”冯辞询问唐御意见。
“阁主让你摘就摘吧,也不用背过身,我胆子没那么小。”唐御说是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是。”冯辞卸下面具。
张立命盯着冯辞白白净净的脸,忽然生气拍桌道:
“好个张春!居然敢骗我!说什么小书童貌丑不堪,面目狰狞,这不是端端正正,挺俊的吗!”
唐御本就紧张,被他拍桌子惊到,身子一跳。
“张春实在没必要骗你,想来是有什么缘故,好歹是他把二二带回来的,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突然拍什么桌子吓我一跳。”唐御松了一口气。
“抱歉抱歉,是我没分寸,吓着你了。”张立命一下泄了气,腾着一只手想给唐御抚惊,可上手也不是,不上手也不是。
“想来张春是从公子与我住的徐家那里得的消息,徐樵午后时分见过我摘面具,说了阁主可能不信,我这脸,晨间和午后并不一样,晨起容貌如常,午后就面如夜叉。”冯辞开始胡编乱造了,反正她手里有药,也不怕张立命不信。
“噢?这是何故?”张立命倒是没有不信。
“回阁主,我这是病,怪病,原本公子想给我寻医,可是大夫都说没有办法,除非找到没药先生……”冯辞说的认真,与唐御对视一眼。
“啊,对!这个病我想起来了,我从前也见过,从前隔壁家收留的一个流浪大叔,也是这个病。总是遮着脸,实在可怜。”唐御连忙帮腔。
“原来是这样,没药先生长居星花山庄,哪天他老人家回来了,我派人去请他回来,给你瞧瞧好了。”张立命道。
“不敢劳烦阁主。”冯辞道。
“我可不是为了你,只是怕你哪天掉了面具,再吓着阿辞。”张立命道。
“没药先生没那么好请,此事容后再议吧。暂且让二二先戴着面具。”唐御担心他真的把没药先生请来,就露馅了。
“好,听阿辞的。二二,你得了这样的病,那沈公子留着你还替你寻医问药,他这么心善?”张立命不怀疑冯辞的病,却质疑沈公子的人品。
“沈公子确实心地善良。”冯辞道。
“若真如此,为何还让你戴着面具?还不是嫌你貌丑?”张立命道。
“公子只是怕旁人见了我的容貌,言语讥讽伤害我,并非嫌弃我,不过二二便是不得这样的怪病,也是貌丑入不得公子的眼。”
“你这都貌丑,那沈公子眼界也太高了。”张立命道。
“公子并非以貌取人之人,但以公子描眉入画,爽朗清举之姿,即使眼界高些,二二觉得也无可厚非。”冯辞夸得真心实意。
“这沈公子有这么俊?还描眉入画,他还能比画上的更好看?”
“这……各花入各眼吧。”冯辞说是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画中人怎比得上她家相公。
张立命与冯辞谈的是沈公子,他却对冯辞越盯越紧,一双眼睛快长到冯辞脸上去了,越是看越觉得熟悉,人也开始往冯辞那里凑。
唐御暗觉不好,忙起身把面具递还冯辞,又对张立命道:
“既然你来了,便陪我去南红苑,瞧瞧那沈公子到底有多俊,二二,你也一起来。”
唐御这么一说,张立命的注意力又回到她身上。
“好好。”
张立命忙不迭凑到唐御身边,立时三刻就把冯辞抛诸脑后。
看他那傻不愣登的模样,冯辞没奈何笑了笑,看来辞小姐已然是张阁主心中全部欢喜,她这个同名同姓的人,也许本不该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