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六)
——薛洋身负重伤,几乎丢了一条命,也有晓星尘一份陈年旧账在内,双方可说不共戴天,现在他心里只怕是恨不得要晓星尘死无全尸七窍流血,表面却依旧能与之谈笑风生……奈何这不是他的身体,阿箐也有心无力。
这样细致地读下来,无疑比当初魏无羡的转述更能体会到晓星尘的倒霉与薛洋的凶残可怕。蓝景仪顿了又顿,喃喃道:“我都不知道该同情晓星尘道长还是该庆幸遇到这家伙的不是咱们了……”
金凌道:“你瞎说什么呢!晓星尘道长是看不见了才会被薛洋骗得这么苦。若是换了别人,任他巧舌如簧——”
蓝景仪道:“换了咱们当初不还是没认出薛洋假扮的晓道长吗?要不是魏前辈指挥得当咱们一定会被他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金凌:“……”
蓝思追:“……”
魏无羡“哈”地笑了出来,道:“蓝湛啊蓝湛,你家这个小朋友,可真是——太实诚、太有意思了。”
蓝忘机道:“……嗯。”
江澄的嘴唇动了动,虽然没有出声,但若是有人仔细分辨一下,大约可以读出:还敢不敢要点脸了!
蓝思追扶额道:“景仪你,说的也不错。不过我想,金公子的意思是,换个认得薛洋的人。”
金凌道:“哼!”
——大概一月过后,薛洋的伤在晓星尘的精心护理下,好得差不多了……他却没有提离开的事,依旧和这两个人挤在一间义庄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魏无羡面色微沉,道:“他这是打算动手了。不过这次夜猎看起来也没什么出奇的,也不知道他能算计什么。”
——这日,晓星尘照看阿箐睡下,又要出门去夜猎,薛洋的声音忽然传来:“道长,今夜捎上我怎么样?”
蓝忘机道:“看下去便知。”
魏无羡“嗯”了一声,目光逐行向后读去,为免错过什么重要线索,读得很是仔细。
晓星尘与薛洋一番对答,薛洋撒娇卖乖地讨了跟同夜猎的资格,看起来无甚出奇之处。但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其中必有问题。
魏无羡喃喃道:“他这是要干什么?下了毒?好让小师叔夜猎失手?”
虽然跟着去看看自己下的黑手得到了怎样喜人的成果很是符合薛洋的作风,但他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才对。
无他。对于薛洋这种动辄灭门屠观、懂得杀人诛心的阴毒狠辣之辈而言,这样的报复,实在太轻巧、太不出奇了。
思绪一飘,就没顾得上继续往下看。但他走神走了没有两个呼吸,就被身边人的某种异样反应拉了回来。
被他靠着的蓝忘机,身上的气息在某个瞬间产生了明显的凝滞。
魏无羡歪过头,在蓝忘机那张看似面无表情的俊脸上,读出了冷冽的寒意。
寒意的来源,毫无疑问,是前方的水幕。
伴着后方几声轻微的抽气声,魏无羡举目朝前望去。
——薛洋抱手站在路边,歪着头在微笑。晓星尘在他对面,从容出剑,霜华银光横贯,一剑刺穿了一个村民的心脏。
——那个村民,是个活人。
看到这一句就足够了。
金子轩道:“这!!”
魏无羡陡然回头,看见晓星尘苍白到惨淡的面色。
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
即使心志坚毅,但终究只是未满十五岁的少年。而对于“心怀救世之念”的晓星尘而言,手染无辜之人鲜血,是比自己将以身殉道、下场凄惨,要难以接受得多的可怖可能。
温宁不安道:“晓、晓星尘道长……”
他想说“你不要紧吧”,但只看对方的模样就知道绝不可能不要紧。可除此之外,他一时也想不到其他的关切词句可以说出口了,只得呐呐住口。
晓星尘低眉、敛目,微微发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轻声道:“烦扰诸位,星尘并无大碍。”
见晓星尘恢复镇静,气氛稍松,江厌离这才低声迟疑道:“可这……这些……‘活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晓星尘道长,为什么会误会,他们全都是走尸?”
——晓星尘站在一地横七竖八的村民尸体里,收剑回鞘,凝神道:“这村子里竟然没有一个活口?全是走尸?”
——薛洋勾唇微笑,可从他嘴里传出的声音听起来却十分惊讶不解,还带了点沉痛,道:“不错。还好你的剑能自动指引尸气,否则光凭我们两个人,很难杀出重围。”
这些身具尸气的村民既然仍被“魏无羡”判断为“活人”,那就是还可以挽救。而中尸毒者是否还能恢复的一条重要判断标准,就是至少还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着生人神智。
若是如此,即使已经不太清醒,也肯定能发出清楚的吐字、而不是走尸无意义的嚎叫。晓星尘虽然看不见,但只要听到他们发声,也就能分辨对方是不是还有救,绝不至于误杀活人。
金子轩道:“一定是因为薛洋在这些村民身上做了手脚——后面不是写了吗?那几个闲汉嘲笑过他们,想来不是巧合。”
——前几段记忆里,这三人白日出门,遇到过几个闲汉……都哈哈大笑,指手画脚。阿箐朝他们吐口水挥舞竹竿,晓星尘就像没听到一般,神色平和地走了过去,薛洋还笑了笑。但那眼神可半点也不带笑意。
江澄道:“薛洋动了手脚还用你说?!关键是他究竟动了什么手脚!”
金子轩噎了一噎,没好气道:“这不是已经在讲了么?”
——阿箐一连翻看了好几具尸体,翻起他们眼皮,俱是白瞳,还有几个人脸上已经爬满了尸斑,松了口气。
——虽然这些人看上去很像走尸,但,他们真的都是活人。
——他们本可以说话,可以表明身份,可以呼救,但坏就坏在,他们全部都被人提前把舌头割断了。每一具尸体的嘴边都淌着或温热或干涸的鲜血。
读到这一句,诸人不约而同,感到遍体生寒。
紧随而来的就是怒火中烧。
聂明玦手上无刀,只有狠狠一拳砸了下去,几乎是狂怒地道:“丧心病狂!不过是、几句口舌之争,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孟瑶看似冷静道:“于薛洋这种人,肆无忌惮作恶惯了,恐怕早遭了不知多少骂,若一个个都这么记下杀过去,他没气死也要累死。所以他这样做,根本还是为了借刀杀人,要让晓星尘道长手染鲜血、再有朝一日知道真相、痛苦崩溃——实质和他曾经屠杀白雪观,一般无二。”
魏无羡冷嗤道:“照孟兄这么说,难道还要怪我小师叔得罪他不成?”
孟瑶道:“怎会?说到底是他歹毒阴损、丧心病狂。这样的人,谁沾谁倒霉,但凡懂点是非,也怪不到晓星尘道长头上。”
他恳切道:“栎阳常氏灭门后,假如晓星尘道长袖手旁观、任他逍遥法外,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他祸害。到时情形未见得更糟,却一定不会更好。至于晓星尘道长插手后还让他脱身,只能说是阴差阳错、时运不济尔。”
碍于金子轩脸面、也是因为那位金家家主说到底是自己生父,他终究没有点明那个导致薛洋被定罪后,仍能再次翻身兴风作浪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但在场的人又有谁会当真想不到做这“好事”的人是谁?金子轩顿时露出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的神情,只觉得面上好像被火燎过,辣辣的发烧。
江厌离看他窘愧,难免生出几分心疼。但一想到底还是未来的金家害得旁人更惨些,便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阿箐虽然见识不足、没有发觉这活人变走尸的戏码,却天然对薛洋有一重戒备,始终不肯放松警惕。
魏无羡看得颇感悲凉。
无论阿箐如何警惕,晓星尘的命数,从这一刻起差不多就可以说是注定了。
诚如孟瑶所言,薛洋做下这样的事,根本还是为了借刀杀人。
借晓星尘的刀,杀晓星尘其人。
不仅要杀死这个人,还要折断他的脊骨、践踏他的心志、粉碎他的魂魄,让他彻彻底底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一天夜里,冬风呼啸,三个人都挤在小房间的破炉子旁取暖……听阿箐一直吵着要晓星尘讲故事哄她,不耐烦道:“别吵了,再吵把你的舌头打个结。”
阿箐央着晓星尘要听故事,后者无法,又实在没有听过什么哄孩子的故事,只好将实实在在的师门往事拿出来讲一讲了。
魏无羡一手托腮,直勾勾地看着水幕,道:“小师叔,你现在,还想要下山入世么?”
——晓星尘道:“因为仙人自己就是不懂山下的世界,所以才躲到山上来的。她对徒弟说,如果你们要下山,那么就不必回来了,不要把外界的纷争带回山中。”
抱山散人是得道的仙人,理应看破世情,尚且畏惧尘世纷繁,要躲到深山当中不问俗事。晓星尘心如朝露,白纸一张,当真有可能抵得住这滚滚红尘倾轧么?
晓星尘神情渺茫,道:“我不知。”
他道:“我心意如一,从前也自以为意志坚决。如今有机缘窥看天机,却觉得将山下世界想得太简单了些,以我一人之力,妄图救世,不过扬汤止沸,甚至抱薪救火,反倒害人害己。”
魏无羡道:“小师叔你这么说自己可就太严重了……唉。”
他抓了抓头发,一时居然想不出该怎么劝解,不禁真心实意地后悔起先前为什么要问那么一个问题。
蓝启仁道:“心怀救世之念,行救世之事,纵使杯水车薪,却也是心怀赤诚,无论如何,称不上抱薪救火。”
晓星尘道:“多谢蓝先生好意。”
话虽这么说,只看他神情,也知道没那么快就能听进去。
蓝启仁暗暗叹气,却很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暂时不再劝了。
不久,听见前排蓝景仪道:“思追,你说延灵道人,又是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人人喊打的大魔头啊?”
——晓星尘道:“是的。第一个下山的,是一个很优秀的弟子。他刚下山的时候,因为本领高强,人人敬佩称赞,他也成了正道中的仙门名士。不过后来,不知遭遇了什么,性情大变,突然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最后被人乱刀砍死。”
不等蓝思追回应,他又喃喃道:“不管怎么说,一开始既然是人人敬佩称赞,人品纵然比不上含光君,那也一定不会很糟,又怎么会变化那么大呢?”
尽管有些不合时宜,魏无羡还是没忍住,“噗”地发出了一声轻笑。他道:“蓝湛,这个小朋友,是真的很崇拜你啊。”
蓝忘机耳尖染上点点绯意,低声道:“他年纪太轻,见地太少。应多加历练。”
话虽这样说,如今的蓝忘机,也才就比蓝景仪稍长几岁。不过是乱世乱象,容不得天真幼稚,催人老成。
蓝思追道:“……这就很难说了,总归是受了什么打击吧。那么久之前的事,谁也说不清了。”
蓝景仪嘀咕道:“像常萍翻供那样的打击吗?不管怎么说,一代仙门名士,最后被乱刀砍死,也太悲惨了些。”
金凌的脸色有些压抑,道:“你还是少猜这些有的没的了,猜中又能怎样?说出去,有人会信吗?就是信了,又有谁在意?还不如想些有意义的。”
蓝景仪道:“大小姐你这又怎么了?难道你不会有感而发吗?怎么就是有的没的了……”
大概是因为这会儿实在没有和人吵架的精神,蓝景仪这话的语气不算很激烈,不太容易让人心生逆反,因此金凌只是没好气道:“有感而发谁都会,但你不觉得就你感得格外多么?”
蓝思追忙道:“好了好了,还是快些继续吧。”
——晓星尘修完了菜篮子,摸了摸。确认不会扎手,放下它,继续道:“第二个徒弟,是一位也很优秀的女弟子。”
——魏无羡胸中一热。
不知为什么,蓝思追跟着胸中一热。
魏无羡鼻头有点儿发酸,道:“小师叔,你还真是不会讲故事啊,说的人都换了,这描述也不换一换的。”
晓星尘道:“我确实不怎么会说话,魏公子见谅。”
——阿箐道:“漂亮吗?”……阿箐捧脸道:“那我知道啦,她下山后一定很多人都喜欢她,都想娶她,然后她一定嫁了个大官,或者大家主!嘻嘻。”
魏无羡忍不住微笑道:“这倒真是小女孩心性,想得很是……像话本子一样。”
江澄撇开眼,手底下悄无声息地挠了两下。
——晓星尘笑道:“你猜错了,她嫁了一位大家主的仆人,两人一起远走高飞了。”
——阿箐道:“我不喜欢。优秀又漂亮的仙子怎么会看得上仆人,这种故事太俗气了,都是那些穷縗鬼酸书生意淫出来的。然后呢?他们远走高飞之后日子过成了啥样?”
魏无羡出神道:“我爹啊……”
蓝忘机道:“听闻魏前辈人品出众,在云梦一带素有佳名。”
顿了顿,他继续道:“与藏色前辈,乃是一对神仙眷侣。两人成婚之后,愈加声名远扬。”
魏无羡回神,朝他笑道:“是么?我爹娘的事,我知道的实在很少。他们从前如何、做过些什么,听到的也是真真假假、云里雾里。不过既然是蓝湛你说的,那一定是很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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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课了心情略感惆怅,不过放心我会努力更新的。
咳,如果你觉得我作话转折突兀生硬,那一定是因为我在写的过程中就是分了好几次诱因也不同然后直接全放到一起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少个可以说“何出此言”、“此话怎讲”的人。
很多东西我一刷甚至二刷的时候都完全没有领悟就一掠而过了所以觉得非常有必要专门拿出来说,然而到了正文……要么就是以聪明程度完全不需要问要么就是性格原因根本不会问出口啊这些人!!!
就跟说相声没有捧哏一样!!
每次酣畅淋漓地写下来就会发现突然卡壳,场面十分尴尬……我就只好咔哒咔哒敲回去重新写,甚至有时候不得不因为怎么都没法引出来而只能跳了QAQ
中了尸毒的活人能不能救回来的判断标准,一开始我是这样想的:晓星尘既然眼盲之后还敢独自夜猎,不怕误伤还有救的活人,那就说明这个判断依据是不用眼,基于气息或听觉就可以得出。而只通过霜华指引尸气进行夜猎的惨烈结果也说明了这个判断依据绝不是气息,那就只剩下听了——既然是靠听的,那比较明显的区分方式就是能不能说人话咯,毕竟走尸只会嚎嘛。
逐句重刷的时候后文一段话也算是佐证了我这个想法:“中毒太深、已成为行尸走肉的固然没救了,但还有中毒尚浅、尚能挽回的。这些村民,就是刚中毒不久的。他们身上会出现尸变者特征,散发出尸气,但能思能想,能言能语,还是个活人,只要施以救治,和当时的蓝景仪他们一样,是可以救回来的。”
“能思能想”、“能言能语”,这不就几乎是言简意赅地概括了我的设想吗?所以我觉得我这种私设应该算是有原著依据的。
义城篇的虐心还远远没到高潮,但是说真的我已经被扎得肝疼了。
薛洋对晓星尘施加的伤害,可以说是万死难赎,他是在从根本上摧毁晓星尘,比杀之辱之还要残忍狠毒千倍万倍。
所以这两个人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就凭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施加这种精神上完全的凌迟,从根本上毁掉他所有的信念、点滴不存,无论在什么情境下,这两人有可能取得哪怕一丝精神上的共鸣吗?
如果在精神理念上没有任何交汇的点,那么无论命运如何变化,这两个人都不可能达成和解,更不要说幸福快乐了。
无论薛洋如何缺乏关爱贪恋温暖,都不是忽略晓星尘本身的意念意志把他当工具人而且是注定不可能开心快乐的工具人的理由。
如果薛洋没有铸成大错,晓星尘出于道德感可能会对他产生怜悯,关照他引导他,但绝不会对他产生喜爱之情。
虐恋情深也是分情况的,如果说两个人的立心之本都完全冲突了的话,那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要相爱呢?感谢在2020-02-1419:25:08~2020-02-1722:0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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