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九)

(进九)

——看他刚醒过来又开始瞎说,蓝忘机摇了摇头,转开了脸,魏无羡以为他要走,忙道:“蓝湛蓝湛!别走。我胡说八道,我不好,你不要不理我。”……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受伤醒来之后,有人守在身边的感觉了。

读完这一句,金凌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梗住了。

偏生蓝景仪还在他旁边低落道:“好久……那是得多久了啊?魏前辈好惨啊……”

金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咽下,继续读下一句。

——蓝忘机腰间配着两把剑,将随便取下,递给了他:“你的剑。”

——看到这把剑,魏无羡先是一怔,须臾,才道:“谢谢。”

——握住剑柄,轻轻抽出,雪亮的剑锋之上映出了一双眼睛。魏无羡盯着这双眼睛看了一阵,把随便重新插入鞘中,道:“它当真自动封剑了?”

“魏无羡”的这种反应,似乎又是对剖丹猜测的一次验证。

蓝思追默然不语,金凌两只手抓着地面,觉得难捱无比。

魏无羡低下头,手虚虚地握了一下。

执剑的感觉,当真遥远得如同上辈子了。

他忽然对重新结丹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

想要再一次将随便拔出鞘、想要再一次在人前使出那惊艳一剑。

验证了随便封剑确有其事,“魏无羡”才有余裕关心自己在哪儿,方得知是在云深不知处、且得到了蓝曦臣这个家主许可。

赤锋尊的尸身,也已由百家证见、交于聂氏看管。

蓝景仪道:“敛芳尊这——这也太胆大了!”

——魏无羡早知金光瑶一定会做足姿态,确认他没法毁尸灭迹就行了。谁知,蓝曦臣却缓缓地道:“他说,此事追查到底,一定会给出一个交代。而既然魏公子已经醒来,那,忘机你是否也该给我一个交代了。”

不光没有心虚躲闪,还主动提出要追查?!

他们都清楚,既然聂明玦的头颅在芳菲殿密室,凶手必是金光瑶无疑。如此,还能掩得这样天衣无缝,简直是——脸皮极厚、胆色滔天,做了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

孟瑶无声地揉了揉太阳穴。

回到“现在”,就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所做作为。如此,他便又得开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蓝忘机道:“兄长,赤锋尊的头颅,的确就在金光瑶手中。”

——蓝曦臣道:“你亲眼所见?”

——蓝忘机道:“他亲眼所见。”

——蓝曦臣道:“你相信他?”

——蓝忘机道:“信。”

读完蓝氏双璧这几句对话,三个小辈彼此对视,均觉有种莫名震撼撞在心头。魏无羡一如书中的自己,胸口一阵灼热。

——蓝曦臣笑了,道:“忘机,你又是如何判定,一个人究竟可信不可信?”

——他看着魏无羡,道:“你相信魏公子,可我,相信金光瑶。大哥的头在他手上,这件事我们都没有亲眼目睹,都是凭着我们自己对另一个人的了解,相信那个人的说辞。

——“你认为自己了解魏无羡,所以信任他;而我也认为自己了解金光瑶,所以我也信任他。你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么难道我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吗?”

蓝景仪道:“泽芜君这话说的……其实也很有道理啊。”

若不是一路看到现在,他们也绝不可能怀疑敛芳尊杀了赤锋尊的!更别说泽芜君还和敛芳尊是多年的结义兄弟……

蓝曦臣神情微微一黯。

魏无羡道:“蓝宗主这样的反应,实属人之常情。孟兄射日之征前就曾相助于泽芜君,之后云深不知处重建,敛芳尊也一定是给了不少支持,加上十多年守望相助……若随便一个人、还是夷陵老祖这种恶名昭彰之人,空口白牙说敛芳尊害了赤锋尊,轻易信了,才叫没心没肺、凉薄无情。”

说完,他还开了个玩笑:“说真的,蓝湛就这么带‘我’回了云深不知处,蓝宗主没直接把人扔给兰陵金氏,‘我’就该感激涕零了。”

蓝曦臣神情稍松,莞尔道:“魏公子说笑了。多谢。”

蓝、魏两人对答几句,便切入正题,“魏无羡”直指问题出在清心玄曲,将共情中听到的曲子重新吹了出来。

金凌握紧了拳头。

哪怕已经有了结果,这首曲子究竟有没有问题,仍像是一种审判。

而他现在,就好像趴在断头台上的死刑犯,等待着那把致命的、已无更改余地的铡刀,从头顶落下。

岂料他还没有读到下一句,就先听见了蓝景仪的惊呼:“什么?!”

——他的笛子就摆在床头……他道:“蓝宗主,这支曲子,确实是你教给金光瑶的那支么?”

——蓝曦臣道:“正是。”

蓝景仪难以置信道:“怎么会没有问题?问题若不是出在清心音,还能是出在哪儿?”

金凌的身体陡然一僵,握紧的手也失去了原本的力道。

几乎早已笃定的推测似乎被推翻了,一时间,余人多少有些愕然。

须臾,蓝思追道:“不是——这首曲子,并非全然没有问题。”

——蓝曦臣道:“因为我告诉过他,《洗华》虽难习,但效用极佳。此曲确实刁钻,方才魏公子不也吹错了一段?”

——闻言,魏无羡心中一动,道:“我刚才吹错了?”

可以肯定,问题就出在这段“吹错了”的旋律上了。

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吹奏错误,然而再听一遍,却发现毫无违和。不是偶然弹错,便只有有意为之。

那把铡刀落下来了。

金凌的手彻底失去了力道,慢慢地松开了。

“蓝曦臣”带人出了屋子,读至院中与整个云深不知处格格不入的美景,蓝景仪下意识问了一句“这是哪里”,理所当然地没能得到回答。

三人直奔藏书阁,下了□□室。

聂怀桑心中一动,道:“曦臣哥哥,云深不知处的□□室,没有禁制守护吗?”

蓝曦臣道:“整个云深不知处皆有结界笼罩,没有通行玉令不得入内。而□□室本就是秘密建筑,便是我蓝氏门生,也大多不知其存在。专门设一道禁制,不仅不易,也非牢不可破,反倒容易引人注目、暴露所在。”

聂怀桑“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蓝忘机”抄了那段有问题的曲谱,三人对着满格的异谱志找了两个时辰,找到“魏无羡”看得眼花,也没能找到答案。

蓝景仪悄声道:“含光君是不是……太宠着魏前辈了。”

——魏无羡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许久……蓝忘机已看完了他的那叠,默默将魏无羡搁下的几册拿了过去,低头继续翻找。蓝曦臣缓缓抬眼,看到了这一幕,欲言又止。

蓝思追:“……”

蓝景仪:“……”

魏无羡:“……这小朋友注意力能不能放在正事上?!”这破书也是!这么点破事也要拿出来说一说!

蓝忘机:“……”

江澄在一旁翻了个白眼:要怪也先怪你们两个不知收敛!

蓝景仪又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好热……”

金凌面红耳赤道:“闭嘴!”

——他们的头凑在一起,蓝忘机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又低又磁,魏无羡的手轻轻一颤,书册险些落下。好容易才定住心神,逼着自己把眼睛从蓝忘机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挪开,仔细分辨,道:“啊,前后两页。”

魏无羡捂住脸呻·吟一声:“我觉得我没脸见人了。”

蓝忘机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蓝思追默念三声“正事要紧”,道:“关键的那一页曲谱,居然已经被人撕走了,这下真的是……死无对证。”

蓝景仪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道:“‘乱魄抄’?这名字一听就邪里邪气的。”

金凌道:“都说了是异谱志、这曲子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不是废话吗?!”

即便曲谱残缺,但是找到了这一本缺页的邪曲集、明白其中曲谱大致功效,前后因果已是清晰可见。

看罢,蓝景仪“嘶”了一声,道:“这也太可怕了。”

半晌,蓝曦臣道:“这本曲谱、这等只能用作害人的曲谱,也许……姑苏蓝氏,本就不应该收藏。”

魏无羡道:“话不能这么说,邪的不是曲子,而是人心。落到心术不正之人手上确实贻害深远,但用在战场上,未必没有奇效。何况,这曲子本就是从海外搜集而来,又不是蓝家□□室独有,那么留下一本,万一有一天遇到别人用,还能作为参照、寻找破解之法。”

默然片刻,蓝曦臣道:“魏公子说的,也有理。是我着相了。”

金子轩忽然道:“照你这么说,这里面的曲子,也可以用来对付温家人?”

魏无羡本来只是随口一提,听到这个问题,略略沉吟,道:“这就要看泽芜君与蓝先生的决定了。其实我觉得最好不要,至少不要轻易动用。这东西不是谁都能掌控的,招人眼红的程度比阴虎符也不差什么、甚至阴虎符只有一个,毁了就毁了,这曲谱,却能无限复制。”

半晌,蓝曦臣道:“魏公子与金公子所说皆有道理。回去之后,我会尽快对这些异谱筛选整理,看看有无可用。至于□□室……也会重新改建。”

——沉默半晌,蓝曦臣低声道:“……他虽然时常出入云深不知处,但,藏书阁底的禁|书室,我并没有告诉过他。”

——魏无羡道:“蓝宗主,恕我直言,当年射日之征,敛芳尊是在岐山温氏的不夜天城里做过卧底的,而且,是一位无比成功的卧底。他连温若寒的密室都能找到……在他面前,蓝家藏书阁的禁|书室……真的不算什么。”

魏无羡微微一笑,道:“泽芜君未雨绸缪,自然是好的。我实话实说,云深不知处的□□室看起来的确建得十分隐蔽,但和藏书阁放在一处,还是太实诚了些。”

蓝曦臣道:“无论如何,多谢魏公子提醒。”

魏无羡一本正经道:“哎,泽芜君你又来了。我不是早就说了嘛,我这个人,最听不得别人和我道谢了——尤其是这么一本正经地道谢。”

再说了,他人都是蓝湛的了,说这几句话算什么?

蓝曦臣再度莞尔,不再多言。

孟瑶忽然道:“泽芜君。”

蓝曦臣神情一滞,道:“孟瑶?”

孟瑶对着他一揖到底,低声道:“金光瑶此事实在做得太过,不求恕罪,唯有请罪,却不能赎其万一。”

金光瑶潜入蓝家□□室盗谱,还混在蓝曦臣教给他的清心音中谋害了聂明玦,细究下来,不仅是利用了后者的真心信任,甚至若有朝一日给人拆穿,蓝曦臣与整个姑苏蓝氏都难免被牵涉其中。

借刀杀人、陷兄与其族于不义,何止“过分”二字可表。

蓝曦臣神情复杂,半晌才道:“孟瑶,此时错未铸成,你尚未害过任何人……自然无需向我告罪。”

确认了邪曲所在,“蓝曦臣”已经心乱如麻,甚至说出亲身试邪曲的话来,蓝景仪看得又是不忍又是愤懑,道:“泽芜君这么信任敛芳尊……敛芳尊却这样回报!”

这一句话,又如一记重锤,敲在了蓝曦臣心头。

孟瑶苦笑一声,慢慢起身,低低地又说了一句:“金光瑶辜负兄长深恩厚谊,实在……可悲可恨至极。”

半晌寂静。

——蓝曦臣以手支额,像是忍耐着什么一般,沉声道:“忘机,我所知的金光瑶,和你们所知的金光瑶,还有世人眼中的金光瑶,完全是不同的人!这么多年来,在我眼中,他一直是……忍辱负重、心系众生、敬上怜下。我从来坚信世人对他的诟病都是出于误解,我所知的才是最真实的。你要我现在立刻相信,这个人在我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设计杀害了自己的一位义兄,我也在他设计的一环内,我甚至助了他一臂之力……能否容许我更谨慎一些,再作出判断?”

——蓝曦臣原本是念及聂明玦和金光瑶心怀芥蒂,一心想他们和好如初,这才教金光瑶修习清心玄曲,拜托他代替自己为聂明玦定心静神。谁知他的善意却成就了金光瑶的阴毒,这让人如何自处?

魏无羡轻轻地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孟瑶这一次,无论本来是怎样想的,大约也是不敢再去做一样的事了。只要他不做那些事,聂明玦这样恩怨分明的人,不会因为他可能做却没有做的事情,与他生出什么芥蒂。

可蓝曦臣宽和温厚、性善心软,直面这些残忍的可能之后,他心里的难过,大概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慢慢消散了。

聂明玦已决心结义与书中如一,而实际又必定不能如一。三尊的来日……又究竟会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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