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门之罪
一个月后,云灵珠准时出炉,敛元鼎方撤,整片浅岸霎如一片月光湖,纵是大白青天也可见此处一片璀璨。
敛元鼎完工后便自觉回了铜符。
封印一成,整个崖穴便被地面覆盖,云灵珠也不见影踪,灵势重归了平缓。
收了铜符,苏炽又好奇心起的凑着脖子往原先悬崖的所在位置张望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探足去踩了踩。
萧遥突然悄无声息的欺近过来,重重一把拍了苏炽的肩,吓得苏炽下足一踉跄,浑身汗毛都炸了个遍。
他这一缕天外来魂别的毛病没有,唯独就是恐高克服不过去。
“你这该不是想下去跟它们作伴吧?”
苏炽踩回了实地便踏实了——原来这地还真不是幻影。
“没这爱好——说起来,这些雷兽常年被封在地底下,到底是靠什么存活的?”
“这下面或许别有洞天吧。”萧遥伸了个懒腰,又轻轻拍了两下苏炽的肩,“现在算是安稳了,回营休息吧,明日我们就拔营启程,回焰阳城。”
这焰阳城的名字听起来倒是火气冲天,实际却是个多水之乡,名不过取了南方火属之意。
南山国境内有条长河,名曰渡云河,源起西荒,终汇东海,淌入中原地带后整条河域都在南山国境内。
出了云城向北,找到这条大河沿着一路往东走,就是瞎子也能摸到焰阳城。
南山王盛邀苏炽在雷泽事了后便前往焰阳城,在南山国过了冬再回西山国,这件事也已得了西山王的应允,于苏炽而言也正是个放松的好机会。
事实上只要能避开他那个讨债的大哥,哪都可算是桃源,何况去这焰阳城不但避开了讨债鬼,还白捞了一个纯良少爷作伴,岂不善哉。
这才没多久,苏炽几乎已经快要忘却自己以后要栽在萧遥手上的惨痛未来了。
楚辑作为叛国重犯,这一路都被押在囚车里,那模样别说是与他朝夕相处十余年的萧遥了,就是苏炽这个外人瞧来也甚觉心酸。
血空残阳,林沉幕暗,军队扎在河岸附近,萧遥忙着指挥人安营扎寨,苏炽闲着也是无聊,原本盯着日落出神,蓦然想起楚辑,便顺着心情走了过去。
关押楚辑的笼子被萧遥安排在林荫下,视线却正好能见江河滔滔,他便静静的盯着渡云河,眼中蕴光散尽,看哪都是两眼空洞。
“楚将军。”
楚辑听见声音便转头来看,见是苏炽便勉强扯起唇角,尚且摆了个笑脸。
“我如今只是一介罪民,公子切莫再以‘将军’相称。”
苏炽在笼旁席地而坐,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该说什么话。
思来想去,他能与楚辑探讨的貌似也就只有这个话题。
“倘若重来一次,你还愿意参与这件事吗?”
楚辑垂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
苏炽也静静的思考了片刻,又开口:“你从小便在军营长大,对于战争自是比常人了解更深,如今你静下心来想想,倘若此事成了,神都许下出兵令,届时将会有多少百姓沦落战火之中?”
楚辑眸中一颤,蕴光聚起几分,却支离破碎的,不多会儿又散了去。
“天下不是谁的天下,但既然身在这个位置,做事便要担起责来,行事便该从社稷考虑。”
讲了这两番话后,苏炽便没再多说什么,浅浅叹了口气,走开了。
这种深刻的道理苏炽也是经过了此次雷泽一役才深刻体会了过来,否则在和平中长大的他,又岂能理解这种残酷。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人生短短数十年,没有人不喜欢安稳的日子,但乱世之下,却是无数人被迫也得赴汤蹈火,用鲜血铺下轮以千年的历史。
行军半个月,守了雷泽大半年的军队终于又回到了王都大营。
到达焰阳城时刚好进戌时,恰逢城中夜市已起,灯火辉煌、波影流彩,甚比昼市要来得热闹。
今日天色已晚,南山王接见苏炽之事便定在明天,今晚就先由典客招待苏炽在驿馆中住下。
幸而苏炽虽然在家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但到底还是顶着个西山国公子的身份,到了别国各项礼仪待遇一样不差,过程是繁琐了点,好在照顾得也挺周到,磨磨蹭蹭一两个时辰后,总算是让他舒坦的歇下了。
苏炽被人伺候着洗了个王族的澡后换了身宽松的袍子,终于可以在床上躺成一条死狗。
他脑袋才垫上枕头,困意便席卷而至,却临要入梦时又听屋里一声砸响,吓得他一咕噜翻坐起。
屋里一切如常,却突有一阵凉风袭入,吹了他一哆嗦,瞧过去,窗扇正迎风招摇。
现已入深秋,晚间的凉风不输初冬凛冽。
苏炽过去将两扇窗合紧,正打着哈欠转身,然这屋里突然无声无息的添了一抹黑影,一眼过去吓得他神魂一骇,整个人往后砸上窗板又闹了一声动静骇人。
足有大半年没现身、都快被他忘却了的死神这会儿正将优雅端庄的翻着手里那本黑壳的书,淡淡扫了一眼苏炽的魂飞天外:“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剧情虽然走得马马虎虎,但也勉强算是合格了。”
虽然苏炽心里大不敬的很有抽死这老东家的冲动,但还是挂住了面子,笑了一脸“坦诚”,“您的意思是,我还可以借助外力?”
要真是这样,他这没捞到福利的前期岂不是亏大了?
“不可以。”死神合了书,检阅完了他的前期成绩,淡淡挪过眼来,“我只是稍微给你点安慰而已,毕竟你现在对我来说的确比较重要,如果死的早一点还好,但既然都影响到了这里,你要是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我的功也全废了。”
“……那您今天来是什么打算?”
“提醒你一件事,这事比较关键,上次也没来得及提醒你,毕竟你的小命现在的确有点价值,勉强值得我特地为此跑一趟。”
苏炽大概习惯了死神温和怼人不带脏字的路子,内心也扛得住这位高贵的先生刀刀见血的打击,“您说……”
“在你自由之前,你的命就系在这枚戒指上,所以不管是摘了戒指还是毁了戒指,你都会死。”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这枚戒指是用我的血做成的,通常情况下不会损坏,你只要别故意拿着它折腾、更不要把它摘下来,正常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当然凡事总有例外,所以我觉得还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毕竟……”死神眼中忽而泛起几分诡异的森冷,“你现在既不是完全的苏炽也不是曾经那个灵魂,要是现在不小心死了,可就没有任何一个世界容的下你了,当然我会好心收留你,”死神戴着手套的修指轻轻挑起苏炽下巴,笑了一抹诡异,“不过到时候你就只能做我的木偶,直到灵魂消散……”
苏炽被他盯的毛骨悚然,连忙退开一步,“您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戒指!”
死神收起冷笑,“很好。”
苏炽心惊胆战的盯着这阴惨惨的玩意儿,果然有种被人钳着性命的紧迫感。
他的目光不自禁落上了这枚殷红的戒指,出神了片刻,又琢磨出了点什么。
“那个,我再问一句。既然我的命都系在了这枚戒指上,那是不是只要戒指不坏,我就不会死?”
“可以这么理解。”
“就算是末章结局也不会?”
死神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
“啊?”
“这本书他没有写完,所以结局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所以,那个、真的不是结局?”
死神默然片刻,“嗯,他亲口这么说的……”
“总之,你就尽力去完成吧,这是一个世界,拥有无限可能,即使是有文字述定的部分也藏了数不胜数的因果——走了,希望下次再来看你的时候,你能比现在更完美。”
“等一下!”
他喊晚了一步,阴风一过,屋里就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人了。
更完美的含义,就是要他完全舍弃“自己”而成为另一个灵魂?
这件事他早就想质疑了,但仔细掂量一下,似乎也的确如死神所言,曾经的他在这里毫无用处。
苏炽哀然一叹,坐在窗前杵着脑袋思考。
窗外一阵微风过,拂了镜中发影翩然,苏炽忽被镜里的投影给吸引了目光,便投下眼来。
镜里映了屋里灯火一抹温橘光色,眉目入眼前却先是眉心一枚朱砂色的小痣抢了苏炽的目光。
苏炽盯住了自己眉心这一点赫然醒目的美人痣,陌生又奇谲的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渐渐散挪出去,逐而打量了面上五官。
他披头散发的坐在镜前,见得镜中自己长眉凤眼,瞳色却如蕴星,沉紫又如墨蓝,竟略然有几分清冷的气质。
在军营里待了大半年,苏炽今天还真是头一回看明白自己的模样。
苏炽端过镜来,一手捏着自己的下颌——怎么看怎么衣冠禽兽。
次日一早,南山王便在朝会上接见了苏炽,只是走个礼仪的过场罢了,眼下国中还有大事,故只在第一日为苏炽接风洗尘后便暂请他自己在城里休息。
这人生地不熟的,苏炽也没多少心思出去瞎晃悠,索性就静静待在驿馆里,端住一派沉稳而儒雅的气质。
早在他们将楚辑押解回都之前,楚氏满门的罪便定了,南山王到底念及情义,又叹楚大夫一腔赤诚忠胆,便免了诛连,只处斩了楚大夫一人,余下楚氏成员则发配边疆,贬为奴籍,发配朽征营。
光就这实案最后的定罪在朝中便折腾了大半个月,以廷尉为首的严法一派极力上书主张以叛国之罪许楚氏诛连重刑以儆效尤,但王上实在不忍心,最后硬是逆着众议只斩了楚大夫一人,免了诛连。
其实朝里明眼的都看得出,王上这是想留住楚辑。
南山王年轻时也是马背倥偬过来的,故素来珍爱将才,尤其这个楚辑又是南山国顶梁柱的大将萧远鹤亲带的徒弟、焰阳城里与萧遥并名的少年良将,是出于对萧氏一门的尊敬也是对楚辑这个少年的爱惜,所以楚氏罪定之后王上便一直在与廷尉周旋,奈何此罪之大,死不可免,若诛九族也无法独留一个楚辑,最终王上愣是亲自赞叹了楚大夫忠贞为国的赤诚,为楚氏博了世人同情之后便将罪罚大打折扣。
楚氏的免诛令一下,气得廷尉直接撂挑子罢了三天朝,直到问斩了楚大夫之后,王上又亲临廷尉府,好说歹说才把这钢筋铁骨的老文臣给请了回来。
然而廷尉这才恢复上朝了没多久,这形势便又僵住了。
原因是南山王总想将眼下还押在牢里的楚辑捞出来,就为这桩事,廷尉又跟王上刚上了,照廷尉的意思,楚辑乃是楚氏独子,就算王上免了楚氏诛连的罪,他身为楚家长子,纵不随父而死,至少也该发配朽征营为奴,除此之外别无他路,但王上本来就有重用楚辑的意思,怎么可能将他贬去永无翻身之日的朽征营。
这几天萧大将军也在宫里同王上与廷尉周旋此事,每日去了早朝便要到傍晚才回得来,头一两天萧遥尚且还有耐心在家里等着他爹回来询问情况,却一直也没有什么好消息。
那廷尉李大人的脾气又刚又硬,咬了法制死活不肯再让一步,王上也不敢太过紧逼,免得这老头一道气血上头,真就辞了官拍屁股走人,谁让这朝野上下,独就他一人的骨头能硬到亲疏不别、刚正不阿。
于是那两天过后,萧遥便逃了自家,整天赖在苏炽这里,大概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今天萧遥仍是赶着一早他爹出门上朝便摸到了驿馆,苏炽也摸透了他这几天的规律,也在大早便在庭院里等他。
今日萧遥却不同于头两日的低落,反是一进院就跟个小太阳似的,一脸明媚活把朝阳的光彩都夺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