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宵醉迂杂
苏炽拣了一张处在堂深处却也不十分偏僻的桌子,萧遥随之坐下。
今日来此喝酒的人不少,店里小二忙得脚不沾地,他们这张桌子上前一桌酒客的摊子都还没来得及收。
其他利索的小二都没功夫赶过来,只有一个腿脚不大利索的中年人来给他们收拾。
萧遥一脸郁闷的打量着苏炽。
这家伙总是叫人揣摩不透,讲话似乎也从来不讲真心话。
虽然萧遥也并不是奢求苏炽现在能完全对他敞开心扉,但至少也应该看在他是朋友的份上老实吐露点自己的情况,否则萧遥连他具体是什么处境都不清楚,真要遇到什么事想帮他都不容易。
苏炽知道萧遥在打量他,便不敢往那边瞧。
他早习惯了处事待人时为自己留三分余地,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持一定距离,诚然他很清楚萧遥如今的心性单纯得对他毫无威胁,但这个少年本就不适合与他同路,道不同则最好不相与为谋。
他们两人所走的是世上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即便将来免不了殊途同归,但在开始最好还是不要走得太近。
苏炽自有思忖的出着神,那忙活的伙计却一个不留神洒了杯残酒在他袍上,猝不及防的扯回了他的思绪。
那中年人慌了神,手忙脚乱的都不知该先干什么了,只能一个劲的道歉:“抱歉、抱歉,实在对不起,我这……”
仔细一看,此人似还残了一臂。
苏炽本人是没有计较的意思,然而一边忙活的掌柜见状却是吓了一脸苍白,忙到苏炽跟前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赔礼:“先生实在莫怪,他腿脚不便,动作难免不利索,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无妨。”
掌柜给那中年人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退下,而后又赔了一脸笑色,询道:“那先生这衣裳。”
泼了点无色的酒液倒也没多大事。
“不必在意。”
“二位客官有何吩咐?”
“你们这的招牌是什么?”
“那自然是小店在这望天城里最鼎鼎有名的醉清宵!”
苏炽投了个眼色向萧遥征求意见,萧遥只单手托着腮,挂了一脸从善如流的“你定”。
于是苏炽转脸向掌柜温文尔雅的吩咐道:“给这位少爷来一坛醉清宵,我要酒酿。”
萧遥托着腮的手滑了一下。
那掌柜似乎也没料到如此庄雅的公子居然到酒馆里只吃酒酿,于是愣了一下,笑色稍作一僵,忙又回了神,仍旧觍着笑,“那二位稍候。”
喝酒不下菜,很容易醉,那掌柜是被苏炽的酒酿给惊着了,苏炽却没有忘了这茬,于是又给他招了回来,随意吩咐道:“顺便再上点下酒菜,有什么就来什么吧。”
“诶,好嘞!”
这大户人家的少爷果然就是阔气,他们这寒酸的小店今儿也真是撞上财星了。
周遭喧闹如常,满堂人的装束迥然各异,瞧来应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受试者,本来也没什么异常,却或许是苏炽的神经过于敏感,他总觉得这堂喧闹中似乎藏着什么难以察觉到异端。
苏炽狐疑着,转眼正想同萧遥搭话,却见他也将目光游在堂中,神色却是易于寻常的严肃。
“你觉得有什么异常?”
萧遥细细观察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二位客官,酒来了!”又是掌柜亲自招呼上来,供出了全店最漂亮的银酒器毕恭毕敬的将苏炽要的酒酿供上了桌,身后俩小二却搬来了半人高的大酒缸子顿在萧遥身边,也觍着笑脸往萧遥面前搁上了精致的银酒器。
“这么多!”萧遥愕然回神,让这一大缸子的酒气给熏的脑壳有点冲,寻思他长得应该也不像是视酒如命、一顿能喝半人高一大缸子的酒鬼吧?
掌柜将酒供上,小二连忙又稀里哗啦、鸡零狗碎的给这两位财神爷上了一桌子下酒菜,看的邻桌目瞪口呆。
苏炽面色无澜、笑意如旧,心里却不禁感叹——果然不管哪个世界的商人都是一个德行。
掌柜挂着那比礼仪小姐的专业微笑幅度更大的赔笑弓腰询道:“二位光喝酒可会觉得无聊?可需要在下去楼里请两位花魁过来作陪?”
苏炽依旧勾着优雅的微笑,“不必了。”
“那二位慢用,我等凡夫俗子这便不打扰了。”卑躬屈膝的伺候完,掌柜便美滋滋的飘走了。
今天从这两位阔主身上捞的一票估计够吃大半年了。
苏炽怪优雅的品了一口甜白酒,瞅了眼桌上的菜品,砸了下嘴,“掌柜的这是把我俩当猪还是当泔水桶啊?”
萧遥还愣在那大缸子上,“这、这是想把我酿了?”
苏炽小酌着自己没有度数的酒酿,幸灾乐祸的奉承道:“一看少帅就是气度不凡、气宇轩昂,一般的小酒坛子哪配得上您的气质?不上一整缸的酒那都是折辱啊!”
“去你的!”萧遥将位置挪到苏炽身边,离大酒缸子远些,斟了一杯尝,竟剐得他喉咙发痛,“这玩意儿居然能叫‘醉清宵’?”
“怎么?”
“你尝尝。”
“不尝。”
萧遥白了他一眼。
苏炽又将周遭环境观察了一番,终于找到了点形容的头绪,便扯了扯萧遥,“我觉得,这酒馆不是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
萧遥搁下酒杯,也环视了一番,“怎么说?”
“你看这堂里的人,四国装束皆有,显然不是望天城中人,而近日望天城即将展开封品之试,城守很严,闲杂人等不可轻易进城,所以这些江湖人应当都是来此参试的。”
萧遥大概明白了苏炽的意思——这些人对待特殊情况的状态太过寻常了,所以反倒有些不正常。
这场试炼于贵族而言一场游戏,于无权无势之人而言却可关乎命运,且此试凶险,入了猎场生死难定,这些江湖人对待此事的态度都太过平静了。
萧遥勾了勾手,示意苏炽近过来些,苏炽便拎着凳子挪到他身边正好够耳语的位置。
“你刚才没注意到,近门那桌的人一直在观察我们。”
闻此,苏炽下意识想转眼去瞧,却被萧遥拉了回来。
“虽然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我看到的跟你不太一样。”
“你觉得是怎样?”
萧遥又挨近了些,“有杀气。”
萧遥自小长在军营,一向对杀气之类尤为敏感,观察局势所能品出的细节也更胜于常人。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进门时的景象?”
苏炽点了点头。
“这些人很留意我们,如你所说,现在望天城中大事将临,总会有人想趁机做点什么,我怀疑,这些人里可能藏了杀手。”
“况且……”苏炽才吐了个话头,余光忽然瞟见又有一个江湖打扮的人进了酒馆,便一时断了后辞,下意识挪了全眼去瞧,便见那人穿的一身漆黑,春末近夏了还裹得严丝合缝,披着件长黑斗篷,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包了起来。
那人一进堂,堂里的喧嚣哑然了一瞬,旋即又起。
那一瞬的寂静又令萧遥确定了他的猜测,“我觉得他们在观察此次进城参试的人。”
苏炽留意着那人,听了萧遥的话也点了点头,“望天城本就不是净土,这场试炼混的也是神都的势力,若不出所料,恐怕半数以上的参试者都是搅局者。”
那人径直走至柜台前,嗓音沉哑,“一坛承欢。”
却听掌柜刻薄道:“你都欠了几个月的酒钱了,小店做的不是无本生意,您得先把往前的账结了。”
“先佘着,我自然会还。”
“您这话都讲了几个月了?若不是您在白虎殿的资历老,换作别人,这赔本买卖我可不会做。”
资历老?
一听这人像是有料可挖,苏炽立马扬声道:“今日的账都由我结,将酒给这位先生吧。”
贵宾开口,那掌柜转脸又是低眉顺眼,却问难道:“先生您不知,这位爷都欠了小店好几个月的酒账,这、在下也实在为难……”
苏炽轻然一笑,“将他往先的账也算在我头上。”
“哎哟,先生您可真阔气!”
苏炽与掌柜对答间,那人始终不扭头转眼,只微微颔着首,将脸藏在斗篷的帽兜里。
想来这人也是快把掌柜的耐心给磨没了,纵有苏炽这么一大财主包了一笔酒账,掌柜也没好脸对那人,匆匆遣小二将酒给了他便匆急摆手赶他走。
“堂中宾座已满,先生若不弃,便来我们这一桌吧。”
这人许是个诡异性子,让苏炽请了客也受了邀,却始终一言不发,连道谢的话也没有,坐下身后便默默然的喝着他的酒。
“掌柜,请再添一份碗筷。”
“诶,这就来了!”又是掌柜亲自奉上,那人受了碗筷便也很自如的吃起了满桌的菜。
但凡碰上这种行事风格诡异的主,不是高手就是大佬。
苏炽主动搭话道:“听说这间酒楼的招牌乃是醉清宵,先生为何却饮承欢?”
“宵里入醉,非至欢即至愁,岂可称清,沽名钓誉罢了。承欢言真,道的是好,便不必虑愁,少了混沌不明,饮之也畅快。”
他这话初听来似是就名而议,然苏炽细细品味了一番,总觉着这话里另有他意。
“先生倒有雅兴,对一个酒名也有如此解析。”
他搁下酒坛,瞟了苏炽一眼,“非是雅兴,只不过事物之名往往出于人情,而人之情则随杂事而变,说到底,就算是虚妄之名,映的也是事实。”
苏炽细细体会着他这两番话,暗中递了个眼色给萧遥,但萧遥也不擅长分析这些弯弯绕绕的隐晦之辞,故也轻轻摇了摇头,示了不解。
“西山国二公子,南山国将府少爷,二位之尊贵,与我们这些人非属同一路。”
“道同则合,殊途同归。”萧遥答道。
“也不同,”这人又仰头饮了口酒,“我等白衣求的是富贵,贵人求的又是什么?”
苏炽心下槌钟音裂,乍然明白了点什么,只还没来得及细细揣摩,这人便搁了酒坛,又开口道:“今日在下受了两位贵人恩惠,也理应有所回报,二位如有什么疑问,就尽管问吧。”
“方才听说先生在白虎殿中资历老,敢问先生的身份是……?”
“一个屡试屡败的老人罢了。”
此桌言谈的声小,四下里喧嚣依旧。
苏炽又压低了些声,问道:“不知此次主试官齐长空究竟是怎样的人?”
“二位是见了城中观榜之人的惊讶吧?”
“这才来向先生请教。”
“每次封品之试的主试官早在年初便会昭榜于望天城中,若要惊讶也早就该过劲儿了。”
苏炽和萧遥对望了一眼。
“那先生的意思是……”
此人泊然一笑,没有说话,却错了一丝目光游去邻桌,苏炽旋即拿余光扫了一眼,确实察觉了另一束也在打量这边的目光。
于是苏炽临场戏起,将手肘支在桌上撑住脑袋,叹了口气,“听说这齐长空不是个好惹的人,敢情还是这两天临时换上的?”
“齐长空的确不好惹,作为白衣出身的主试官,在他手上,就算是贵人也不大容易讨着好。且,他执掌的宗正司乃是当今神都之中最清澈的部门,刑过不避尊贵。”
“听起来倒是严厉。”
“的确严厉,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由他来监试,这水就太清了。”
苏炽淡淡领悟了他的意思,便应:“没法浑水摸鱼,难怪许多人不喜欢他。”
此人又笑了一下,微微从苏炽脸上拂过一丝目光,未言有意——你明白就好。
“二位应当知晓,白虎殿的试炼之地在鬼仙渊,渊底栖有兽灵无数,在渊中狩猎便是此试内容——试中的鬼仙渊便是猎场。”
此人言意深重罢,旋即又转轻了调子,“鬼仙渊中的百湾窟里有一种名为苍灵兽的妖兽,在白虎试的范围中是修为最高也最珍贵的猎物,若能猎取此兽,得其内丹‘苍灵玉’,出了猎场即可直接受封七品鹤卿。”
“鹤卿是做什么的?”萧遥问道,此人却摇了摇头,“我没被封过鹤卿。”
那“渊深无尽,鬼仙莫还”的鬼仙渊据说高不见底,苏炽光是想想就冒冷汗,于是忍不住添问道:“那百峡窟是怎样的地方?”
“地形复杂,窟眼无数,公子去了便知,是个让人不会想去第二次的地方。”
一坛承欢饮罢,此人便站起身来,“酒也喝完了,我便不打扰二位了,三日后二位便可见到齐长空,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届时就请二位用自己的眼睛去辨定。”说罢,他拱手一礼,转身便走。
他走后不久,萧遥也拉着苏炽离了这个杀气愈发凛冽的所在。
回驿馆的路上,苏炽留意了街上的江湖人,的确见了不少人脸上挂着惶恐不安,这也稍稍印证了他对于那酒馆“正常的不正常”的猜测。
“云涯,你觉得刚才那个人是不是故意来给我们递消息的?”
“这方面你看的比我准,你觉得是那应该就是吧。”
苏炽饶有调笑的瞥了他一眼,“那我要是看错了怎么办?”
萧遥桃眼一笑成了月牙,“那也没什么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