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毁(下)

破毁(下)

“启微!”

终于找到了苏云深,萧遥喜出望外,便跑近前去,然而将他身周四方打量了一番,却仍是没见苏炽的身影。

萧遥心里又落了一道空,便瞧着他,“你知道墨寒去哪了吗?”

苏云深泊然笑了一丝意味不明,抬眼也将周遭的环境打量了一番。

“鬼气极易蒙眼成幻,许是让二哥看到了什么,将他引过去了吧。”

他这番答言不冷不热的让萧遥心凉了一截,旋即又问:“这些鬼气你没有办法控制吗?”

苏云深又笑了,眼中投了一派纷乱,映散了瞳色,空洞如失韵的琉璃,“这里的许多鬼气都是渊底涌上来的,至于我自己的,”他说着,便稍摊了双臂,让两人看清了他身上攀缠噬咬的幽然鬼息,“都在这。”

他已经被鬼气反噬了!

见苏云深已是这般异态,伏芷惶了一步闯上前去,厉色追问道:“他现在在哪?”

“谁知道呢?”

讳莫如深似的应了一语,苏云深又冷了笑了两声,默然片刻,这番莫名的笑意又更诡谲了,浅色眸底映过无数鬼气幽浊,森然冷利。

萧遥有些难以置信的瞧着他,“启微,你……”

苏云深淡淡收住了那抹诡谲之色,却仍挂着一丝似如往常却又冰冷到令人陌生的笑意,“我劝云涯兄最好不要轻易动用玄昭,如你所见,这里到处都徘徊着怨浊鬼气,邪怨到足以将过路的灵魂尽皆染为怨灵,所以如果云涯兄当真以玄昭破境的话,说不定也会伤及二哥,让他魂、飞、魄、散。”言尾四字各成一顿后,他又笑了一抹诡谲。

“你要杀了他……?”

在旁听着苏云深似乎的确是被鬼气侵蚀了心智,伏芷驱术便欲擒他,然而苏云深反应甚迅,身形一晃便挪到了两人身后,然而两人才一转身,他便又晃去了另一边。

这回伏芷也是真急了,“他是你兄长!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何要伤他性命?”

苏云深踱步在乱风飞石间,听了此问却苦笑,“我好不容易才放的手,你们为什么还要让他来……”

“启微,你冷静点,听我说,墨寒他一直都记挂着你,在南疆的这些时日他每天都会一个人待很久——他是在牵挂你,这次他来神都找你也是为了跟你好好解清误会带你回去!”

苏云深静静听着,心底的微澜漾过苦涩,笑了一笑,“是吗……”

萧遥尝试着向他挨近了一步,苏云深警然一眼瞥来,他立马又止步原地,继续好声相劝:“你别担心,我真的不会把他从你身边抢走,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他最亲近的兄弟。”

却听了此言,苏云深又冷冷地笑了起来。

“我和二哥从小就是最亲近的,因为、我们都是彼此的唯一……”

“启微!等一下,你别走!”

“唯一……”

苏云深呢喃着,转身迈出一步,身子便缠了烟影散去,萧遥苦追至前,却连一抹虚影都没抓住。

苏云深这是彻底疯了,而萧遥和伏芷当下甚至也不能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苏炽在哪。

一个人死后是否会成怨灵早在他生时便可看出,毕竟怨灵的怨念原本就是生前的执念。

萧遥慌了,胡乱无向的便只朝着苏云深方才所去的方向狂追,然而万般混乱之中,根本找不到他的身影。

“云涯!”伏芷眼看这情况实在不妥,便还是一把拉住了萧遥,“咱们还是得循着灵势找。”

然而萧遥却已根本无神听他说什么,慌乱在此中,茫然无向的心急如焚。

伏芷逮住了萧遥便拽着他让他老实的待在原地,自己则连忙凝神探着此间混乱的灵流,也想尽快摸出一个脉络。

混乱里,隐有一丝微风拂面,迎面给萧遥带来了苏炽的灵息。

“墨寒……”

“你再等一下,马上就——喂!”

萧遥冷不防的又窜了出去,伏芷被他吓了个惊魂,连忙也追了过去。

苏炽的灵息就在前方,如线引一般穿透了此间乱涌的灵势,萧遥便追着这一缕微风,终于远远窥见了苏炽的身影。

“墨寒!”

苏炽在那边似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回了头。

终于见了他安然,萧遥心下方才掠过一丝欣喜,却都还没容他定下神,即见一道黑光陡然窜去,正中了苏炽前襟。

“墨寒——”

“别过去!”

萧遥眼看着苏炽被那道莫名不知是何处窜出的黑光击入了水中,分明只差一步就要抓住他了,却就被伏芷一把拽了回去。

才拽了萧遥一步退回,即有一块巨石轰然砸落,绽起烟尘迷眼。

伏芷根本不知萧遥看见了什么竟会如此不要命的奔向这边。

“你看见什么了?”

“你拉我做什么?墨寒刚刚就在前面!”

刚才前面分明什么都没有!

——伏芷正想嚷出这句时,却忽觉身周一凉,隐隐约约的,似是有什么在他耳畔“咯咯”笑了不怀好意。

萧遥一步没能抓住苏炽,又瞧着他被击落水中,眼下前方更又被一块巨石拦了路,一时急得差点就要抽剑斩过去了。

“等一下!”伏芷一把按回他抽剑的手,狐疑的往周遭打量了一眼,果然鬼气较于方才似乎又密集了不少。

大概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伏芷便往萧遥嘴里塞了颗药丸,萧遥一个猝不及防,呛咽了下去。

“你冷静点听我说,刚刚那里根本就没有人。”

萧遥本还将要甩开伏芷的手去救苏炽,然而被伏芷塞下一粒驱邪的药丸后,他眼前当即也归了一片乱景,前方并没有水池,也根本没有缠着苏炽灵息的微风。

“这些鬼气就和怨灵一样,会趁虚而入,你越是心急就越容易中它们的招。”

而这种扰乱在心绪的非灵息的怨念,就算是噬邪的玄昭也无能为力。

好在萧遥被扰的还不算深,故被伏芷塞了一粒药丸之后便也渐渐摆脱了鬼气的干扰。

“苏二刚才恐怕也是这样被这些扰人的鬼气给引走了。”

初入此地时,最慌乱的是苏炽,而眼下苏炽不见了自然就轮到萧遥心慌意乱了。

好在还有伏芷这个老郎中心绪平稳。

“接下来,你无论如何都要稳住自己的心绪,不管你再看到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

.

被那一道灵击推入水中后,苏炽便一直让一股莫名的怪力拽着往下沉,根本无力挣扎。

如此下落了不知多久,他也渐渐沉去了意识。

耳畔又隆响了一声雷鸣,他骇然睁眼,恰逢闪电劈落,冷光骤映堂亮,所见残窗败壁,好好一座华堂却偏偏凄然一派狼藉,暴雨夜里阴森无比。

这是苏凛夜的第一任王后——前朝西山国公主——亡居的殿堂。

苏炽当然没有见过这位王后,早先也并不知此地是那位出身尊贵的王后含怨而终的冷宫,可这座殿堂中常年覆着极重的阴怨之气,又是宫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所在,故苏炽就算懵懂也并不会轻易接近。

可当时他才被父王接入王宫不久,正是赵后总爱寻着法收拾他孤弱无助的时候,那夜也是随意寻了个由头便将他关进了这座冷宫。

暴雨在屋外狂作,屋里幽森骇人,闪电骤明时屋中惨败不堪,又似乎处处都藏着一双眼。

初进宫时的苏炽极其怕黑,只因那时他才被他父王从那个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黑暗中解救出来不久,对黑暗的恐惧还是深刻在骨髓中的梦魇。

故他撕心裂肺的拍打在门前,却被暴雨埋没了声音,五指在门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也逃不出这噩梦般的黑暗,更逃不开不知藏在黑暗何处的目光的打量。

在黑暗中哀嚎了半夜,苏炽终于哭乏了,双手也在门上抗了生疼不已,逃不出去便只得蜷缩在门前环抱着双膝瑟瑟发抖。

以前跟着母亲在江湖上四处漂泊时,他母亲从来不会将他一个人留在黑夜中……

他昏昏沉沉的倚在门板上,麻木的毫无所思,泪痕空挂在脸上,只能听着门外狂雨瓢泼的嘈杂兀自饮着恐惧,目光透过门缝所见的也是一片漆黑,里外皆是一派森然。

却就在他将要绝望之际,门缝外忽然摇来了一丝光亮,他骤然醒神,便紧紧的盯住了暴雨中那也是飘零孤寂的一星灯亮。

直到提着灯笼的身影迈上廊阶他才终于看清,原来冒雨前来的是苏云深。

苏云深将灯笼搁在门前地上便凑近了门缝约是想往里头打量,“王兄,你在里面吗?”

苏炽疲乏的默然无应,却是一丝浅如抽泣的哽咽之声引了苏云深的注意。

“别怕,我来陪你了。”

苏炽筋疲力尽的,回应的声音更是沙哑无比,“嗯……”

“王兄,”苏云深在门外轻轻一唤,便往缝里递了根木枝进来,“我会一直在这陪你的。”

那一夜,苏炽便是瞧着苏云深搁在门外的那盏灯、与他各牵着木枝的一端才挺过来的。

他早年在王宫里被磨冷的心肠中唯存的一丝温度便是云深与云浅,可云浅年方豆蔻便嫁去了东山国,自那之后便只剩下他和苏云深相依为命,在残冷的深宫里彼此互予温暖。

浅忆旧痛的梦烟然消去,风声狂啸在耳畔,苏炽睁开眼来,便见满天的浊云都被搅成了一道漩涡,雷鸣轰响沉闷,电光纠绕其间,瞧着甚是眼晕。

苏炽又闭了闭眼,醒了神,才将起身便觉肩头略沉,偏眼一看,竟是苏云深倚躺在他身边。

“启微?”

唤了一声无应,苏炽连忙起身将苏云深扶进怀中。

“启微,醒醒……”

苏炽又唤了他几声,苏云深才终于睁开眼来。

苏炽瞧着他一头白发,苍白的肤上更缠布了一道道裂痕般触目惊心的鬼蚀之纹,愕然抚过他的脸颊,询道:“你为什么要修习鬼术?”

然而苏云深只入神的望着他,良久,空洞的眼中才蕴回了笑意,“二哥……”

当下他已被鬼气反噬,再问他为何修此邪道徒劳无益,苏炽将他揽扶在怀,只能往他身中注入灵力,扬汤止沸的拖着他体内的鬼气侵蚀之势。

“对不起,这些年是我忽视你了……”

苏云深静静听着,没能说出话来。

缠在他体内的鬼气早已蚀入了骨髓,苏炽无法为他驱除,却仍源源不绝的为他输着灵力,纵是徒劳也不肯放弃。

苏云深的身子被无数鬼藤纠缠着,苏炽一面给他输着灵力,一面极力的引诀为他驱此邪缠,却都无济于事。

“启微,是二哥错了……”

苏炽一语哽咽成颤,本来想讲的许多话也都哽在了喉口,无法道出。

“二哥……”苏云深双臂慢慢的缠住了他的身子,双手绕过了他的后背挂在他肩上,如此依入他怀中,“我不怪你……我怎么可能会怪你……”

“别怕,我带你回去,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

苏炽的灵力汩汩淌入他残断的灵脉里,暖暖的遍及了他全身。

曾几何时,他无比庆幸自己能与苏炽血脉相连、是旁人无法比拟的与他最亲近的人,如此自幼相伴,彼此都是对方最深的温暖,在这残凉的世间相为依靠……

却不知又是从几时起,这样的“庆幸”竟不再幸运。当他无意间品得这样的苦涩时,才愕然发现,原来纵是近水楼台也未必就能得此明月,便也从那时起,曾是他庆幸的能将自己与苏炽牢牢拴死的血脉竟成了他和苏炽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自从苏炽心里装入另一个人之后,纵是与他最亲近的自己也不得不乖乖退位,眼睁睁看着他将心剖去给另一个人,自己便成了守在明月皎光里的星辰,明明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位置,却就是偏偏触之不得。

苏云深紧紧抱着苏炽,灼泪滚过脸颊,当真怨此苍天戏人无情。

乱灵撕扯之下,神都之地已是崩毁在即,狂骇的风啸雷鸣间不时夹伴来地裂石崩之声,此处已是岌岌可危,然而苏云深却被鬼藤死死缚着。

“启微,你一定要撑住……”

苏炽斩不尽他身上的鬼气纠缠,周遭形势却迫,眼见大地崩毁的愈发局促,他们所在之处也已临危踞险,却在绞乱邪风之中,苏炽觉到了一丝清冽之灵。

“二哥,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苏云深竭尽全力的抓住苏炽,鬼气忽随此执念而起,运息成刃,然而悬锋偏偏顿在微毫之处,叫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将此锋刃刺入他身中。

邪风扰不浊灵剑之息,那柄汇以五行之灵铸成的王剑隐有剑意破入乱势之中蠢蠢欲动,苏炽艰难的抽出一臂引灵唤剑。

“别怕,我一定会带你回去!”

“二哥……”

苏云深十指死死的扣住了他肩,突然间溃裂了满心泣不成声。

“没事,有我在。”

苏炽依然源源不断的给他输着灵力,那方王剑也终于应了他的灵唤将极力挣脱压缚。

苏云深痛哭着攥紧了他的衣,五指成颤,想得到他的执念分明都已撕心裂肺,却偏偏就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这一步。

他早就不想做苏炽的弟弟了,可这天下唯有轮回能洗除他们身上的血脉之印,除此之外根本别无他法。

“你岂能知道……”

苏云深伏在他怀里切齿哭哮,却依然无法告诉他,每每看着他和萧遥相爱亲密,他的心便是被生剐凌迟一般的痛……

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番切心之痛了!

“启微,你冷静点!我在这里,我一定会带你回去!”

王剑终于应唤而来,破势一道剑意削破乱灵,劈入乱阵中央,狂风陡裂,霎时撕破一道裂隙。

萧遥和伏芷远远觉了此势,往那方一眺,晦乱之中果见一道清辉与幽浊相抗成势,而此中运势的便是苏炽的灵息。

鬼气凝成的锋刃不断的迫近着苏炽,苏云深却在他怀里颤栗不止。

王剑堪堪侵入此中,然而乱势的狂风愈发肆虐,眼看这地方就要崩塌了,苏炽便极力想将苏云深从这些鬼藤的纠缠中拽出,可他越是用力,那些邪怨的化物便缠得越紧,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苏云深的身子。

苏炽揽紧了苏云深的身子,一面控着王剑撑住此方,一面与鬼藤之力对抗着,未经意间也掉落了一滴泪,落在苏云深颊上,与他自己的泪痕模糊在一起。

制不住的鬼刃最终还是被苏云深硬牵着刺入了自己身中,即在苏炽耳畔哀喊了一声。

“启微!”苏炽惊了一唤,一垂眼,便见苏云深唇角已落下了一行温血。

苦撑了乱势良久的孤岛终于被狂灵撕裂了最后一分倔强,陡然间大地一颤,土裂石散,苏云深的身子立马便被鬼藤抓了一落。

“启微……”苏炽仍紧紧抓着他,也将自己陷入了鬼藤的缠缚。

天间雷鸣震震,电光胡乱劈坠,而在这乱风间已隐约可见玄色的焰影。

大地一裂,便更增了鬼藤缠缚苏云深的身子,无数的怨念欲将他拽入深渊。

都已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将死之人还有什么愿是不能奢取的……

苏炽竭力为他斩着身上缠缚不休的鬼藤,苏云深却突然迎了上来,贴吻了他的唇瓣。

苏炽怔住了。

穷此一生,苏云深都没有资格像萧遥那样来爱他,却偏偏生此孽情,乃至到了弥留之际还要向他索此非分的肌肤之亲。

此吻一收,苏云深在苏炽耳畔轻声呢喃了什么,便将苏炽一把推开,自己即被鬼藤狠狠的拽入了深渊。

“启微——!”

千钧一发之际,萧遥终于循王剑之势闯入此处漩涡找见了苏炽的身影。

他最后的一缕余光瞥见苏炽已被萧遥捉住了身子,便妥然沉下一抹笑意。

深渊的黑暗很快便埋没了他的视线,闭眼时,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苏炽的音容笑貌。

真的……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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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说云深其实是善良的你们信吗≥﹏≤(虽然他某些时候似乎是有点反派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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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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