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殇(下)
回到自己的寝殿,苏凛夜便关了大门,心烦意乱的,今天不想再接见任何人。
他倚在床上,枕旁搁着一只锦匣和一轴画卷,这两件东西从他成王那天起就一直伴在枕旁,没有任何人可以动。
锦匣里放的是他昔年向心上人求亲时所赠的花簪。藏在怀里许久的簪好不容易戴进她发里,却不等他迎她过门,这簪被退了回来,断了一次,被他修好,又一次赠出,终了却还是被压在一封诀别书上还给了他。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慕二十余载,最终情深还是没能捱过无常世事——他每回念起这番往事、想起苏阑珊最终不告而别的那封诀别书便觉撕心裂肺。
他将发簪收回匣里,手悬停在画轴上方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拿了起来。
展开卷来,画上的美人笑胜桃颜,景衬的是昔年秀美的绝云峰花林,人也是那时画的,卷已泛旧,人却依旧动人心魂,无论看多少次都不舍厌弃。
倘若今天在他面前落泪的是苏阑珊,他纵有一副铁石心肠也绝做不出冷漠。
倘若真的是她,苏凛夜也不会忍心让她落泪。
次日苏炽仍是赶了一早去向他父王请安,罢了,便与苏云深相伴往熟悉的小道缓步慢行。
“下个月的文昌殿试,父王打算让我去。”
“你有把握吗?”
苏云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父王既然让我去,那我也没有理由拒绝。”
文试没有武试那么高的危险性,且如今天下用武的地方远远多于用文的场合,加之神都朝廷的浊名远扬天下,四海文人对此皆有耳闻,大多不屑于此番浊潭,所以大环境造成的六侯也就鲜少在文试上搞动作。
“不管怎么说,尽力就好,你若不想留在神都,就败下来。”
“那二哥想留在神都吗?”
苏炽扯了个无奈的苦笑,“我不留也得留啊。”
苏云深静静瞧了他一会儿,便含笑收回眼去,“嗯……”
这条路有条岔口通向赵后所居的乘鸾宫,平日里他们倍受打压的兄弟二人到了这岔口都是闷着头走过去,生怕被瘟神逮着,而今天苏炽却稍有几分思忖的在这处路口前止了步。
苏炽瞧着不远处乘鸾宫的飞檐梁顶,冥冥之中,他似乎依旧被什么东西压着,有些胆怯,甚有些喘不过气来。
以往他惧怕赵后无非是因为这个女人处在正宫的位置,膝下又仗有一个嫡长子,而他和苏云深同为无母庇佑的孤子,为了生存自然不得不屈服在她的强压之下。
如今除去了苏沉,他俨然已是西山王膝下最强势的一个公子,而那个女人已然无依无靠,可他到底还在惧怕什么?
“二哥?”
“说来我这次回程都还没有去拜见过母后,王兄不幸丧生,我倒想看看,她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二哥……”
苏炽心一横,果断往那边走去。
苏云深瞧着他的背影心中蓦傍一分寒意,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还是追过去了。
“二哥,”他在宫苑门前拉住了苏炽的胳膊,“我知道二哥心里对她有所怨恨,但现在,实在不是去见她的时候吧。”
“你怕我会对她动手?”
苏云深沉默了一会儿,“……不是,我只是觉得她现在情绪一定很不稳定,若见了你,更不知会说出什么,我只是担心你会受她挑拨,乱了心绪。”
“这么多年,乱也乱定了,我明天就将启程返回望天城,所以今天必须见她一面,”苏炽温笑着转过眼来轻轻推开了苏云深拉着他的手,“你放心,我不会对她怎样,只是有件事,我必须要找她确认。你在这里等我,或者先回去,等我问完,就去找你。”
当苏炽真正下定什么决心时,他总会是这样沉静的模样。
苏云深自知拦不住他,心里犹豫了几番,到底还是放手了。
“我在这里等你,你不要同她耽搁太久。”
“好。”
虽然苏炽今天来见她,是出于临时起意,但他想要确认的那件事却是由来已久。
他的意识在这里存在的越久,那些源于这副身躯的念头便越强烈,而此刻他感受到的所有念头里,最强烈的就只有他今天想问赵后的那件事——却分明也大概知道答案。
乘鸾宫里的宫女冷不防的见到苏炽都是一脸惊白,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要向二公子行礼。
平日里这些宫女没少仗着赵后的势给过苏炽脸色,但今日她们也清楚,没了长公子的赵后如今在苏炽面前不过一只丧了魂的纸老虎,她们也没有那个资格再对苏炽不敬。
宫女们纷纷胆怯的跪倒在路旁,瑟瑟发抖。
赵后昨日在苏凛夜那里吃透了心寒,流了一夜的泪,也一夜没有合眼。
苏沉的骨灰已经被苏凛夜遣人送去了绝云峰,王上没有给长公子办葬礼的意思,甚至连骨灰盅都没有让她看一眼。
她满怀希望的将自己唯一的心头肉送去了远方,本以为他会一如既往不负她期待的凯旋而归,却没想到最终只是一封字迹寥寥的丧信便带走了她的全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甚至连个祭祀的墓碑都远在千里之外。
宫女给苏炽推开了寝殿的门,他一脚迈进门槛,便见那个往日无比强势的女人此刻正不人不鬼的跪坐在角落里,手里捧着那封早已被泪迹沾花了字迹的丧信,两眼空洞无神,果真没了魂。
苏炽进了屋,宫女便阖上了门,屋中沉寂了良久,她才迟缓的转过眼来,看见了苏炽。
她看着苏炽,冷讽一笑,“不是王上让你来看我的吧?”
看着她此刻的惨状,苏炽心里几乎没有怜悯,他好像真的就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恶人,眼睁睁看着一个可怜的女人在面前落泪,心里却泛起了抑制不住的喜悦。
好像是在喜悦胜利,又好像只是在喜悦这个女人的“今天”。
“听说昨日父王已经来看过母后了,儿臣今日自然只是奉着孝道而来。”
“孝道?”她被逗笑了,却笑得像是一个灵魂碎裂的疯子,“你说你有孝道?你不过就是一只地狱里挣扎的恶鬼,何来‘孝道’?”
苏炽缓步向她走近,“我说的孝道是真心实意、不含水分的,这世上有人值得我凭孝义敬爱,但那个人不是你。”他在她面前止步。
“孝义?敬爱?苏炽,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根本没有心也没有情!你只是游荡在人间的幽灵,一副任人驱使的傀儡!你以为你算是个人吗?”
“今天的一切不都是你逼的吗!”苏炽一把拽住她的衣襟将她半个人拎起,突然间竟无法保持理智,“我问你,我母亲是不是你杀的?那个叫阿阑的女人是不是你杀的!”
现在被他拎在手里的女人才是一副失了魂魄的木偶,却又似乎还保留着一分意识。
“阿阑?呵……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她也是一副傀儡,”她突然又笑了起来,指着苏炽,“你也是一副傀儡,你们都是傀儡……哼哼哼……她是披着人皮的傀儡,你呢?你只是一个空壳,你什么也没有,也没有灵魂……你连傀儡都算不上……”她疯言疯语着,笑得愈发张狂,张狂中不知为何竟还缠着些沾沾自喜。
苏炽不明白,到了现在她到底还以为自己赢了什么。
苏炽强压着自己想一掌结果了她的冲动,咬着牙松了自己攥她衣襟攥得死紧的指节,她像一副断线的木偶一样,呆愣愣的跪坐回去。
“苏阑珊……”她将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拖的很长,语气诡异得仿若幽鬼哀诉,“她为什么还没有死……那个女人……那个傀儡、活该去喂水鬼……哼哼……它们是一样的东西……”她的目光陡然冷利,突然发疯似的蹿起身一把抓住苏炽的衣襟,“你为什么阴魂不散!你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二十三年前就死了、死了!为什么你现在还要回来……你这个疯子!”
这个女人突然发起疯来,力量竟也陡然暴增,冷不防的竟一把就将苏炽掼在屋柱上。
“苏凛夜!”她眼里突然莫名其妙的回了神,死死盯住苏炽,声嘶力竭,喊得异常凄惨,“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啊!你要什么我没有给你……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她为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你要如此记挂她!我赵常玲为你满足了一切!我才是陪你一路风雨的人啊!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你疯了!”苏炽一把将她掀开,她又失了力,重重扑摔在地。
她没再凭着疯狂起身,而就趴在地上默默抽泣。
“到头来,我还是不如她……”
她疯罢崩溃的哀哭又唤回了苏炽暴怒后的冷静。
他看着这个女人,一直冷硬的心肠却在此刻让她的哭声扰起了几分恻隐。
她的执念太深了,深到将自己淹没,做了一切杂乱无章的恶事,到头来却不知到底得到了什么,因为被她渴望着的那个人从来不属于她。
“你不是不如她,”
她仍旧哭得旁若无人,似乎也没有听见苏炽的话。
苏炽转身,大概觉得在此多留也无意义了,“你只是没有明白……”
侥幸太多,始终没有明白,不是她不如别的女人,只是那个人心里从来没有她而已。
她哭着,又笑了起来,笑得支离破碎,出着神,不知在对谁言:“我是棋子,不配有任何奢望……”
苏炽出屋关门,又在门前沉沉叹了口气。
做人何苦为难自己,非将一生都扑在一个毫无意义的人身上,到头来一点好没讨着,还给自己留了一身罪孽,空作凄凉。
料想苏沉也是如此吧,毕竟细细回想来,他们母子似乎的确是这凉薄王宫中唯一对苏凛夜怀揣着最炽热的情感的人,赵后眼里只有那个从不多眼看她的王,苏沉亦然,用尽全力的去期待那个人的认可……
可惜那个人的目光永远在远处,因为他也奢望不来自己记挂的人,便将全部精力投入了天下大局,说到底,如今在他身边的都只是不配承得情感的棋子——都只是傀儡。
念及这番血淋淋的实情,苏炽心里隐隐扯起了几分痛意,却又不知为何而痛。
苏云深一直在殿门外等着,过了小半个时辰,苏炽终于是出来了,面无嗔怒,甚至连一点波澜都没有。
“问出来了吗?”
“问出来我也没法跟她计较了。”苏炽瞧着他勉强的扯了一丝笑色,“她已经疯了。”
“那你……”
苏炽习惯性的在苏云深头上揉了一把,“没事了,到今天我跟她算是彻底了结了。走吧,别在这站着染晦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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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天铺前局的第一卷终于完成了,结果就是把欧尼桑给刀没了(明明长了一张不小的反派脸(=_=))。
感谢小可爱们愿意一直跟着我到这,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老透明,能得到你们的支持真的已经很感动了(啊,好亚萨西的宝贝们,泰斯ki喲\(^▽^)/!)
明天就开始第二卷冒险篇的进程啦(?ω?)hiahiah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