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月彼圆
风常在堂中来回转悠不止,好不容易见苏炽来了,忙也迎了过来。
“有劳侯爷久候。”
“客套话就别说了,”风常匆忙的招呼苏炽坐下,茶都还没奉上,便急不可耐的问道:“公子此去蓬莱,是取到了琼玉草吧?”
“是。”
“公子可知派此任务的是什么人?”
“不知。”
风常又愁的归了沉默,拧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苏炽早也料到风晚之的任务绝对不可能仅仅只是外出跑一趟那么简单,便颇有心理准备、不慌不忙的询道:“侯爷莫非听说了什么有关琼玉草的传闻?”
“你知道的有什么?”
“恕在下才疏学浅,只知此草似有起死回生之效,不过去了一趟蓬莱后才了解明白,原来所谓的‘起死回生’不过是造就行尸走肉罢了。”
“本侯听说的,却不是什么‘起死回生’?”
苏炽轻挑了眉梢,“哦?那又是什么?”
“本侯听说此草似可修复世间万物,包括被伏羲庙大巫祝亲手摧毁的百灵谱。”
苏炽转杯的手一顿——居然能扯到这玩意儿身上?
“此传闻可信否?”
“不管这个可不可信,本侯还听到了另一件更值得留心的事。”
“何事?”
“公子应当知晓,百灵谱有一枚系谱灵核,一直下落不明,却在前不久,本侯听说这灵核似存在南疆云雨山的女娲庙中。”
“女娲庙?”
风常侧倚在座里,淡淡讲起伏羲庙与女娲庙的牵绊之事,“伏羲庙的巫祝与女娲庙的巫礼须结为夫妇,此婚约自古有之。所以苏元启之妻便是当今执掌云雨山女娲灵庙的巫礼大人,但是女娲庙与伏羲庙性质截然不同,且在巫礼有孕离开伏羲庙之后,这两者便不再有所牵涉,所以当年伏羲庙倾覆,而女娲庙至今仍存。”
苏炽细细掂量了他这番话,寻了个茬,接着问道:“可南疆距神都甚遥,伏羲庙又倾覆的彻底,如何能将关键的百灵谱灵核寄至云雨山保存?何况侯爷也说,巫礼离开伏羲庙后两者便不再有所牵连,百灵谱是伏羲庙的职责,女娲庙没有理由接受吧?”
风常摇了摇头,“具体缘由我也不清楚,至于这个传闻是否属实也不好说,毕竟当时百灵谱被毁的彻底,灵核又是此物最关键的部分,如今百灵谱散碎成这般模样,灵核是否还存在于世都难以料定。”
“那琼玉草莫非正可替代灵核?”
“或许吧,”风常坐直身来,蓦然有了几分诚意,道:“我此次请公子前来,正是想请公子前往南疆一探,无论如何,至少先探明此事虚实。”
说罢,风常给盛无双示意了个眼神,盛无双便双手给苏炽又奉上了一道金边绣锦。
“因为南疆的这个传闻,诸多江湖势力已蠢蠢欲动,神都的另几位侯爷也快坐不住了,所以还望公子尽快启程,务必要赶在女娲庙受灾之前探明此事。”
苏炽从盛无双手里接过绣锦,笑然应罢却在心中暗自一叹——
合着他这俩同盟都是把他当跑腿的使唤?
风常交代完任务也挽留苏炽在他的私宅中享宴,然而苏炽惦记着在驿馆里等他的两人也不乐意与风常共度佳节,于是婉辞拒绝了。
他和萧遥回到神都时已过了晌午,在昭远侯府中停留了一两个时辰,出来便已近了黄昏。
街上一拥挤成了一片,马车走不通了,苏炽也正好借机回绝了盛无双送他回驿馆的好意。
数月下来,望天城中被血蛟摧残的痕迹也被修理的差不多了,应了这节景,便又复了欠席不多时的繁荣之貌,血未凝透,怨魂已覆,也无人追究酿此祸事的罪魁祸首。
苏炽本向着驿馆的方向走了一段,然而路上行人实在熙攘,驿馆又远在西城,照此速度走到驿馆,月约已中天。
反正早也同他们说好了若时辰晚便直接去锦瑜台见,谁早到都无妨。
于是苏炽临时收步转向,往锦瑜台而去。
锦瑜台修筑在南城,非一阁独高,乃是群楼台错相叠,互不遮挡视线,历年都是望天城中最适于赏月的雅所。
赏月自然是最高的位置视线最佳,然而锦瑜台群楼中并立的两所高阁素来被贵人抢得最快,他们此次赶在上元之日回来的消息提前也不曾通知过苏云深,临时兴起应是订不到那两处之一的高台了。
不过只要是锦瑜台的位置都不赖,倒也不必去争那高低。
锦瑜台在望天城中很显眼,上元之夜里又是灯彩最辉煌的,故隔着甚远亦能轻易找见。
苏炽不紧不慢的往拥挤人群里钻出,一眼才见了锦瑜台高楣,崔元和花佣便迎了过来。
“原来你们已经到了?”
“也才到不久,多亏花佣指了一条少有行人的路。”
苏炽饶有褒奖之意的揉了揉花佣的脑袋,“早知道我也问你一句,这一路过来可给我挤死了。”
崔元是个忠心的下属,听了苏炽如此颇为戏谑的一句抱怨,竟真有些自责。
“公子怎会步行而来?”
苏炽一笑,负手进门,“真要是坐着昭远侯的马车来,这月也赏不了了。”
两人领着苏炽登了许久,直到踏上雅阁高台,苏炽才赫然发现此楼竟是最高之一,不禁冲着苏云深惊叹,“你还真有本事抢到这啊?”
苏云深笑着摇了头,“这里不是我订的,是对面那两位先生所邀,听说是二哥的朋友?”
苏炽探到栏边朝对面张望,还真是花有尘和风晚之,恰巧那两人也看着这边,苏炽便隔着遥距与他们拱手相礼。
这两位都是望天城中说得上话的人物,也不知这楼得的是他们二位哪位的面子。
“花先生旁边那位就是你的同盟吧?”萧遥托腮打量着那片,“这么久可算是见到他真人了。”
苏炽闻言一笑,“你这是怪我这么久也不为你引见他?”
“少在这挖苦我,我又不是完全不懂这种事。”
苏炽立马又笑了一脸乖顺,“是是是,萧少爷冰雪聪明,自然明白我等苦衷。”
难得他玩笑能开得几分正经,萧遥却一笑不屑的也懒得回他。
苏云深也望着那边,若有所思,这时阁中的侍人端上了酒,“这是对面那两位先生赠予诸位的,也是阁中名酿。”
侍女欲为三人斟酒,苏云深却笑而将之遣退,先自己斟了一杯,细嗅轻品,而后才将酒倒进苏炽杯里,“此酒性烈,二哥一向不胜酒力,还是少喝点。锦瑜台中也有些酒性温和的花果酿,另外我还给你备了酒酿,烈酒仅此一杯就够了。”
苏云深照顾得周到,苏炽略有自叹,端起酒杯,品了品,却不觉得这酒十分烈,“你对我的酒量就这么没信心?”
苏云深敛袖为萧遥斟酒,闻言泊然一笑,“烈酒都有后劲,不可轻视。而且二哥醉酒最爱胡言乱语,要是耍起酒疯旁人更是拦都拦不住,所以还是少喝点吧。”
“我什么时候耍过酒疯?”
“既然都到了耍酒疯的地步,自己当然不会记得。”
“……”
萧遥如闻惊料,不禁在心里暗自琢磨——这家伙还会耍酒疯?
上次萧遥是和他一块醉的,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他那次有没有耍酒疯。
萧遥甚有兴致的打量着苏炽,相当好奇这假正经的家伙耍起酒疯会是个什么模样。
苏炽似是让萧遥盯了老脸一红,一丝目光不敢乱挪,忙对着苏云深扯话题:“你这次怎么样?有没有结交到什么人?”
苏云深摇了摇头,“没有,文试不同于武试,贵人们并无心留意我们。”
当今乱世之局之下,武者自然比文人更有用,虽然苏云深多少也有些武修的底子,但他灵脉废后身子不好,自然也就难有精进。
“况且父王此番派我入望天城,本意也是让我来辅助二哥的。”
苏炽稍有一怔,“父王这么说了吗?”
“嗯,在出发前。因为父王昔年不曾教过二哥这些,所以多少有些担心,才让我也来望天城,好有个照应。”
等闲听来,这似乎的确是为父者对于子女的担心,但奈何对方是以冷酷绝名天下的西山王,故苏炽不敢往温情的方向想,便只有理解为他进入神都对他父王的计划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故不得大意。
“我不在时,昭远侯有没有来烦过你?”
苏云深让苏炽这话给逗了一笑,“二哥很讨厌这位侯爷吗?你不在时他倒是很关注你的情况,也的确找过我几次。”
苏炽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没有要求与你结交吧?”
“他倒是有请我上他府上去,不过我身体不大好,到了这里水土不服,那段时间尤为严重,他自然也就勉强不得。”
苏炽会意一笑,他这理由找得倒真是旁人无可强求。
萧遥未解透苏云深言中别意,却当真了,“你身体这么不好吗?还是别喝酒了吧。”
苏云深敛眉温笑,“云涯兄过虑了,我只是没有二哥那么硬朗而已,倒也不至于弱不禁风。”
苏炽也撂了条胳膊搭在萧遥肩上,“没关系,好歹也是男人,一会儿少喝点就好了。”
“刚刚才被人家叮嘱少喝点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亲哥的话当然有资格……”
苏云深坐在对面看着这两人斗嘴斗得欢快,便也笑了欢愉。
萧遥斗嘴一向斗不过苏炽,三两下便败下阵来,让苏炽一胳膊锁了肩颈。
“二哥和云涯兄的关系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萧遥两手扳着苏炽的胳膊,嚷嚷道:“什么啊!只有他在欺负人!”
这点,崔元和花佣倒是有目共睹。
苏炽半点不含糊的就着方便捏了萧遥的脸,道:“你有少吼过我吗?”
崔元和花佣远坐在一边,虽然早也习惯了他们公子这番表里不一的顽劣,但每每看来,还是忍不住的不可思议。
苏炽欺负够了萧遥终于松了手,却还是将胳膊搭在他肩上,也真亏萧遥心性果真温顺,任他折磨了这么半天居然也还没恼。
闹腾够了,苏炽便又回了正行干了一杯酒,又问苏云深道:“你现在能回西山国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什么要回去?”
苏炽叹了口气,“刚才去见昭远侯,他要我去南疆确定一件事,推脱不了。此去路途遥远,不知又要耽误多久,你一个人在望天城,我实在不放心。”
“如果二哥不在望天城的话,我倒也没必要一直留在这。昭远侯要你去南疆确定什么事?”
这处高台旁无人守,在座的又都是信得过的人,苏炽便没有隐瞒,“据说百灵谱的灵核在南疆云雨山的女娲灵庙里,此事牵扯甚广,我也觉得有必要去确认一下,就接了他给的绣锦。”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那二哥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吧,江湖势力已经动起来了,拖不得。”
“我和你一起去。”萧遥轻轻握了苏炽搭在他肩上这条胳膊的腕子,“既然你说江湖势力已经开始行动了,那此行必然不太平,南疆一带我熟,我带你去。”
南疆已处南山国境外,踞有妖族势力,也常有巫蛊邪术,萧遥曾随他父亲南征过几次,最远抵至大荒之地,可以说几乎踏遍了南疆。
“也好。”
对面另一高台上的两位年长闹腾不动了,便品着美酒顺便欣赏那头年轻人的活力。
花有尘置了杯盏,眼含笑意,“当年我们也同这些年轻人一般意气风发过,不过这几个孩子却比我们那时历练得多,也比我们要沉稳不少。”
风晚之听罢,不作言答。
花有尘收眼看着他,沉有意味的问道:“你不觉得,如今这几个少年很像昔年的我们吗?”
这回风晚之终于答了:“那还是最好不要像吧,若与我们相仿,便都是镜花水月。”
他一句话,花有尘便明白了他是何等心态。
“时至今日,你依然走不出吗?”
“人心非石,无法轻易遗忘昔年之事。”
花有尘沉郁一叹,“倘若师父还在世,他也必然不希望看到你这般模样。”
风晚之苦笑着干了一杯酒,“如今的我们,还有谁是师父希望看到的模样?我不是,苏凛夜也不是。”
这个话题一扯开,谈的便都是伤心事。
花有尘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重话题,便将目光锁在萧遥身上,“你看那个孩子,长得是不是很像阑珊?”
“眼睛很像。”
“眼神也很像。”
“……”风晚之转着杯回忆了一阵,“我记得阑珊的眼神没有他这么温柔。”
花有尘不禁失笑,“谁让你总要招惹她?”
“最惹她生气的,明明是苏凛夜吧?”
两人谈笑间,那方悠然飘出一泛琴音,便都戛然噤声,细细听着那边兄弟二人合奏。
箫音伴琴而出,长音扬落,道出了《广殊引》的调子。
“他们怎么会奏这么悲的曲?”
花有尘噙着笑意看着他们,“你看他们哪个的表情是悲伤的?哀的只是调子罢了。”
曲律幽旷乘风而起,微拂呜咽既过,云开月明,楼间灯光交彩,天幕星月璀璨。
圆月张满欢喜,哀调未道惆怅。
只是近日苏炽刚研透了这首曲子,又恰在萧遥兴致点上,便让苏云深以琴引调,合奏出的曲子总比单奏要来得华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