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

亲戚

阿桂咬着唇,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水光流转。

她啜泣道:“大人,我阿弟染的不是瘟疫,若他的病传人,为何我与他在一起这么久,都未曾染病?”

赵力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不管是不是瘟疫,他都得在里头待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阿桂眸光黯了几分,扑通跪在地上,“求大人念在阿弟年幼,请大夫为他诊治一番,他若真是瘟疫,无药可治我便认了,可他若不是瘟疫,为何要放弃他的命?”

赵力拧着眉,摇摇头,将阿桂拉到一旁,避开其他人的耳目,与她轻声说道:“看在与你投缘,我便与你多说两句。这年头难啊,北边在打仗,南边又发大水,大家伙儿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一两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你们两个小孩在苏安城无权无势的,谁会管你阿弟该不该死?”

阿桂瘦削的下颚绷紧,紧紧盯着赵力,“大人,我知你与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你能否救救我阿弟。”

赵力露出无奈之色,“你也瞧得出来,这里都是大统领做主,我有心无力呐...”

阿桂着急地拽进一直不离身的小包袱,“大人,我有银子,可以——”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赵力打断,“你那点儿银子用来打点,塞牙缝都不够。”

他唉声叹气,不知这是造了什么孽,又管上了这摊子闲事。

踱了一会儿步,赵力忽然想到,“你说要去投奔亲戚,那亲戚是做什么的?”

阿桂一顿,忽然想到什么,“对,亲戚!大人,我们有亲戚在苏安城非富即贵,或许她说的话能管用。”

阿桂想,方喻同他娘看起来那般光鲜,总不至于不管他的死活。

虎毒不食子。

赵力意外地看着她,“哦?什么亲戚?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这倒是把阿桂问住了。

她清水一般的眸子里泛起低低的哀求之色,“大人,求求你,让我进去看看我阿弟吧。我记性不好,亲戚的近况还得问他。”

赵力无奈,他看这小姑娘说话有条理,脑子可灵光着呢。

他才不信她是真不知道亲戚近况,只觉得她是找个由头进去看看方喻同。

他叹了气,递给阿桂一方干净的白帕子,“罢,你既放心不下你阿弟,进去看看他也好。只是这里头都是得了瘟疫的难民,你快去快回,切莫久待,进去后捂着口鼻,少说些话,免得也染上这病,到时可没人救你阿弟了。”

“嗳,谢谢大人。”阿桂欣喜地点头应下,削瘦指尖抹了抹眼角的湿润,迫不及待地越过木栅栏,朝难民大营走去。

赵力和他的弟兄们在门口聊起了旁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到。

阿桂掀起帘子,看到眼前的一幕,喉咙干哑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觉鼻尖发酸,视线模糊。

这是怎样的修罗地狱。

男女老幼皆佝偻着躺倒在地,盖着残破的席子,如同半截身子已入黄土。

有人面色枯槁,行将就木,有人尚未病久,咳着污血。

亦有和方喻同那般刚进来的,蜷缩在角落里,双眸黯淡无光,死寂得没有一丝波澜。

大家都在等死。

这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阿桂用湿帕子紧紧捂住口鼻,找了一会儿,才看到方喻同。

他小小一团,穿着脏烂的衣裳,嘴唇已经开裂,漆黑的瞳眸里映着她的影子,却没有波动。

瞧他这模样,阿桂心疼不已。

蹲下来用随身的竹筒给他渡了口水润润嗓,再轻声道:“你莫怕,我会救你出去。”

方喻同眼珠子转了一下,看向她,皱眉道:“你走。”

他这话说得硬,却能从他眼底看出担忧。

这儿全是瘟病的难民,他怕她也染上。

阿桂自是不会走的,她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娘在何处?她或许可保你出去。”

方喻同的眉头拧得更深,苍白的病容浮现出愠怒的神色,“我没有娘,别来烦我!”

他见阿桂不动,开始伸手推她。

阿桂一动不动,深深看他,“你留在此处,必死无疑。”

方喻同一滞,扭开头,板着脸冷哼,“我用不着你管。”

她根本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也不会明白,他宁愿死,也不想再和那个女人扯上任何关系。

方喻同紧抿着唇,丝毫不肯吭声。

早就见识过他的倔脾气,阿桂微微摇头,从怀里掏出几指肉干偷偷塞进他的口袋里,又将随身竹筒放在他身边,“你好些吃喝,莫放弃,我再想其他法子。”

阿桂无奈地走出去。

她心想这小孩或许是和他爹待得太久,学会了读书人那一套,把什么都看得比命重要。

不像她的眼里,什么都不如命金贵。

赵力还没有走,阿桂微垂着小脸,走到他面前,盈身道:“谢谢大人。”

瞧她这样,那亲戚估计没戏。

赵力微微叹了一口气,“罢,这都是命,你快回去吧。”

阿桂复又跪到地上,膝盖被湿冷的雨水浸透,“大人,不知能否请您买些治风寒的药过来?这些银子,我全孝敬给您!”

那小包袱里的银两,她悉数捧了出来。

“我阿弟染的不是瘟疫,是风寒...他定可以治好的。”阿桂的眼底,仍是希冀的光。

赵力见她可怜,也不愿将她的希望全掐碎,只好接过那些银子,轻声道:“好,你等着,我明日不用值守,去医馆里抓些药过来,只是这儿无处煎药,只怕……”

“无妨,大人,我有法子。”阿桂颔首道谢,急匆匆离开。

赵力望着她的背影,叹气摇头,又看向瘟病大营。

这小子有这样的阿姐,倒算是他的福气。

没了方喻同,阿桂独自睡了一晚,反倒觉得褥子里透着凉意,如何也睡不暖。

不知从何时起,她好像已和他连成了埋在土里的一捆树根,一同生长,一同汲取养分,相依为命。

她知道,她若不管他,他就真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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