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芥子园画传
整理书是一件费力又幸福的事,时光流动地很快,在捧起和放下之间,时间有时候是聪明人的脚步声,有时候是呆呆的鸟儿扑腾的羽毛。
老教师的书每一本都保存的非常好,书里夹着很多白纸,白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笔记。
我在金融图书馆读书的时候遇到过一位老先生,每次坐在座位上看书时,桌上总会摆放一叠用橡皮筋捆起来的纸片,纸片上也是密密麻麻写满笔记。
老先生的纸片恐怕只有他自己能读懂,别人看了也只有羡慕的份。
笔记本来就是私人的东西,写的人自己懂才是最最要紧。
钱钟书也喜欢用类似的小卡片,《谈艺录》便是由一张张纸片到一个个段落再到一篇篇文章。
人的记忆总不如写在纸上的文字,只要不丢失,待年岁渐长,记忆越来越不可靠之时,笔记就更为珍贵。
我也有使用卡片来记笔记的习惯,尤其喜欢横线卡,一买就是一小箱子,使用起来得心应手。
老教师书里的纸片和我日常使用的卡片不同,它是那种仅有打印纸那般厚度的纸片,大小可能是A4打印纸沿竖的方向对折,再横向对折,再折,分成八张长方形小纸片。
用刀片剪裁纸片看似容易,实则很需要耐心,从这些纸片就能看出这些书的主人一定是非常耐心和仔细的人,因为每一张纸片的边缘都十分平滑整齐。
几乎每一本书里都有这样的纸片,字迹工整,像是用尺写出来的。
越是看这些纸片,我越是觉得这些书不该如此简单的占为己有,总觉得做错了什么。
那天晚上,因为想着这些书的事竟然一晚都没有睡着。
晨曦初露,我在阳台上吹着清晨的风,月亮尚未完全落下,天空如日本产的和风彩纸,又如在少女唇边的一片花瓣。
我幻想遥远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天,一望无际的海。
城市就是这样,在阳台上,放眼望去,视线长了脚,跳过树顶,跃过天线,忽视高楼大厦,然后才是天空。
望天的时候,就像望着生活,要忽略一些,才能看到澄净和明媚。
那天早上,我的心情无法明媚,也无法澄净。
浇花、跑步,回到书桌写了一会,勉强完成一千字,翻了几页最近在读的,心头仍不能安静。
好不容易熬到早饭时间,敲响外公家的门,有些事还是要和长辈聊聊才好。
外公听完我的心事,皱了皱眉头。
我原以为他会用爽朗的笑声帮我驱散心头这团沾了水的棉花,谁知倒像是我将困扰带给了外公。
“那个……没事的没事的,我就是觉得怪怪的,外公不要担心,书还是正规方式收回来的。”
“这种情况我也遇到过。”外公似乎陷入回忆。
“有些老人老了以后,自己的书根本不知道给谁。”
说着,外公站起身,跑到厨房取来茶具。
“我来泡茶吧。”我接过盘子,开始捡茶叶,一旁的水壶里还有刚烧开的热水,烫完茶杯就能泡茶。
外公摇动着竹椅,视线落在书架上,“你看,上面这些书,最上面那一排。”
顺着外公的视线望去,我问,“外公说的是《芥子园画传》吗?这套书放在书架上很久了。”
“是啊,很多人想买,我一直舍不得,你小时候倒是给你看过。”
“我?”记忆开始转动,可惜要找寻的对象是捉迷藏高手。
我摇摇头,外公笑着说,“没事没事,那时候你还很小,听说人家画水墨画,就拿着宣纸和毛笔开始画,我又不懂这些水墨丹青,只能给你找些书看,就这套《芥子园画传》正好在手边,就拿给你看了。”
“我能看懂吗?”我问。
“你看不懂,但没关系,拿去翻翻就好。”
《芥子园画传》是清朝康熙年间的一部著名画谱,详细介绍了中国画中山水画、梅兰竹菊画以及花鸟虫草绘画的各种技法。描摹传神,镌刻精工,刷印神巧,完全地保留了原画作的神韵,每一幅画都是穷极人事、巧夺天工的佳作,刚满7岁的我,还在水彩笔和油画棒的彩虹之间瞎玩瞎闹,第一次翻看梅兰竹菊时,书中气韵冉冉,虽然之后没有机会专门学习绘画,对花卉、草虫、禽鸟诸多热爱也多少受了儿时这套书的影响。
诗人西川说过,一种有深度有广度的生活总是与诗歌有关,当你在画画时你和诗歌有关,当你在挑选富于设计感的日用品时你依然和诗歌有关。
当我沿外公的视线望着《芥子园画传》时,当我取下表面蒙了一层轻柔时光的画传时,我听见诗歌流淌。
“这是一位老先生留下的,我记得清楚,当时我是骑自行车去的松江。”
“自行车?”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啊,自行车,春天刚到不久,我和老房子的老李叔叔一起去松江,他去那里看看桑叶,你还记得吧,他们家有几年养了很多蚕宝宝。”
“记得记得。”我频频点头,蚕宝宝是从一个个小点里钻出来的,这些小点和书上印刷的句号大小一模一样,硬纸板上密密麻麻遍布着浅黄灰色的卵,李奶奶把这些硬纸板铺在地上,我每天去看上几眼,有一天,小点全没了,变成一条条灰色的蚕宝宝,全都在地上和筛子里,那几天的蚕宝宝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
现在想来会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有几分恐惧味道。
小的时候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恐怖,之觉得这些小东西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吓人。
“后来呢?”我问。
“其实骑车也不觉得远,春天嘛,一路骑着骑着也就到了,但是书可比我想象中多了太多,联系我去收书的人说只有几十本书还要麻烦老板亲自去取来,我说没事,哪怕十本书,只要是我这里买过书的读者让我上门去取,我都会去的。”
外公喝了一口水,润湿一下喉咙,继续说道,“那天我拿不了那么多书,印象特别深的是家里人那种不耐烦的眼神。”
“家里人容不下一百多本书吗?”
“各有各的想法吧,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书的,有些书放在一个地方,有些人每天看着它们,但是一辈子也未必会翻开看上一眼。”
我思索着外公这句话,想象着如此这般场景,仿佛闻到一股地下室里昏暗的水泥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