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五章 叶落
初冬缓至,日头升起的时辰也一日较一日晚。随着一声沉缓的启门声,景门守卫列队走出厚重的宫门之外。天色依旧黑黢黢的,空气里弥漫着冰凉的朝雾,渐渐凝集在守卫们的盔甲之上,让众人都感到一阵寒意。他们还没列队站稳,便注意到了路边早停候着的一辆马车。
马车外悬着两盏琉璃灯,在朦胧雾气里投射出两点微弱的光晕。一个内侍打扮的高瘦男子,看见宫门打开,也自车边朝着光亮处疾走上来,他的鼻息在轻雾中喷出一团团白雾,一面偷偷搓着已僵硬的手指,来到门前,才取出一个金牌,双手恭敬的呈到守卫的面前。
不用在火光下仔细辨认这个牌子,守卫们也认得出这辆车辇是永安公主的鸾驾。向来公主往来于宫禁,无需先递牌入内,而是凭着御赐金牌可以随时出入,虽然这辰光天色未明,不知公主有何急事,但也并非他们可以过问,领队忙对着内侍笑道,“请公主殿下换辇。”
内侍收起金牌,转身回车旁禀知,这才见永安公主下了车,面色冰冷的入了景门,径往思政殿而去。待到刘湛下朝时,已过了巳正,他还未走近思政殿,便有内侍上来低声回了话,让他略略有些讶异,举目观之,果然遥见殿外的檐下立着一个身影。他稳步走过去,见永安躬身相迎,面色却因寒露侵润有些惨白,不由一边同她移步入殿,一边皱眉问道,“怎么卯时不到便来了?也不去仪堂,就在这里干候着?”
永安朝他笑了笑,“臣妹近日总是睡不着,采薇园虽大,府内并无一二人可伴着说话,便想着不如来看看皇兄、贤妃姐姐和熹儿。”
永安寡居已久,且无子嗣,刘湛听了也觉得惨恻,不忍心责怪她,且知道也是因为自己曾罚永安自省,让她愈发谨慎,只是道,“这外边晨露颇重,朕在早朝,你直接去美瑶宫便是。”
永安却也不以为意,抬头望着门外天空道,“方才站在殿外等候天明,冬日虽然清冷,然而明星有烂,格外动人,并不觉得难熬。臣妹记得当初自赵府回宫时,夜间总是惊怕,虽皇兄经常令人致问,然毕竟身为一国之君,日日宵衣旰食,只能偶尔亲至。再后来闻端入了宫,与我交好,时常能宿在仪堂陪我嬉戏,每每如此星河璀璨之夜,我俩便移榻牖下,伴着水声拥衾夜话,互述衷肠。想来那时年少无忧无虑,可尽情畅抒胸臆,而如今星辰依旧,再求那时之心境却已不可再得。”
刘湛也几分叹惋,“太子妃是翰林苏学士的嫡女,虽然也知书达理、娴雅庄重,然而仪容与才华还是稍逊于她。昔日太后留闻端在宫中,一直很是喜欢,只是皇后觉得年岁不甚合适。”
永安似乎觉察刘湛话中不喜之意,太子煦虽如其母般仁厚,事圣上甚恭谨,却因年轻血气方刚、自有抱负,对曹治勋推行的新政私下里曾有议论,以为扰民扰吏,朝中隐隐传言刘湛对太子行事有些不满,看来也有几分是真的。
刘湛显也不欲深谈,不待永安开口,便转言道,“听闻你府上前些日子殁了主簿。朕给你挑两个得力的人去?”
永安苦涩笑道,“臣妹一个小小的公主府,何劳皇兄挂心。如今从甘泉馆调了几个熟知根底的人来,分管宅内账簿、往来书启与封邑租赋之事,也够用了。无需再另设主簿。”
刘湛只好点点头,“你用着顺心便好,看你面上有些憔悴,朕只担心——”
永安听了,微微压下螓首,又瞥见内侍宫女们皆立侍在下方,便轻声截住刘湛的话,“皇兄毋庸担心,不过是个从人,又有谁是非他不可。正如皇兄取士,虽曹治勋贪功逐利,他在琼州之事上办的好,便可用,若用不着了,日后自会撤了。皇兄执掌乾坤,富有天下之才,用之,无非是新政非用坚定激进之人不可,不用,也是皇兄的一念之间,何须忧扰。可笑有些人还在孜孜不倦的弹劾他蠹国害民,混淆圣听。”
刘湛垂眸道,“朕以为你向来欣赏曹治勋。”
永安偏头道:“曹相颖慧,办事又极为果决,堪称为能臣,臣妹的确欣赏他。然而正因为如此,他不免有些时候过于偏激固执,也是事实。臣妹一介女子,怎敢妄论朝廷重臣,然而臣妹也读过‘君子用人如器’,知道人无完人,只有合适不合适罢了。”
刘湛瞥了她一眼,冷声道:“你知道便好。”永安见刘湛面色尚佳,便试探问,“相较之下,洛相秉执国钧已久,要稳重许多。不过臣妹听说,琼州刺史章鹤臣近日上了一封弹劾左相的奏折,贾淮在琼州只手遮天,暗里做的事情骇人听闻,即使因濉江洪灾撤职后,还有洛相的人私自在琼州运作。”她见刘湛默然,又道:“洛成是闻端夫婿的祖父,臣妹自然关心。”
刘湛这才说,“此事已发付三司会审,虽查明是他家家仆欺上瞒下,与贾淮勾结,贪敛钱财,然而失察之罪洛成责无旁贷。”
永安听刘湛口气,知他依旧想留着洛成牵制曹治勋,只得装作变色道:“这个家仆好大的胆子与权柄。”
刘湛瞧着她道,“这人你倒认识,就是同你去南野那个叫叶实的,胆子想必不会小。”
闻捷自阳关营换防回京方才几日,便接到了洛云过府一叙的邀请。他听父亲与兄长谈起洛相近日被三司调查之事,也为好友洛云担心,顾不上避嫌,当日便踏进了洛府。甫一进门,明显感到气氛不同往常,整府上下一片萧索。他被领着进了洛云书房,见洛云竟流露出从未见过的倾颓之色,不由安慰道,“姐夫,听姨父说,此次圣上只治失察之罪,应是对洛相仍念旧情。”
洛云似是没有听进去,颓然自责道:“是我不配为主,让小叶一人承担下所有罪名。”想到叶实自知无法生还,将妻子托付给自己,并言“若圣上不欲追究,洛家幸可得以保全。若吾妻愿守,每月要叨扰一些米钱,若愿去,也不必强求,还请少爷将吾子抚养长大。”他不由一阵心酸,难以自持,无法就此再说下去,念及请闻捷来的目的,转言道:“此次请你来,是烦你试探下荣世侯的意思,我欲上书请陛下赐我与乃姐离绝。”
话音未落,闻捷先是一愣,继而勃然道,“洛云,你莫要欺人太甚,我姐姐哪里配不上你!”
洛云苦笑,“是我配不上她。”他知道永安公主与曹治勋早就沆瀣一气,借着新政整肃吏治,党同伐异,朝臣也大半都依附为他们的同党,如今他已无心再与永安缠斗,更不能再拿整个洛家与叶实唯一的血脉冒险。
闻捷却怒意犹盛,“你与二姐,是圣上赐婚,而二姐也并未有任何过错。若你请赐离绝,是将我闻家置于何地。”说着他顿了顿,总算压住那份冲动,又仔细思忖了一遍,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你若怕连累二姐,须知我们闻家绝不是避凉附炎之徒,二姐既嫁入洛府,无论你位高权重,还是身陷囹圄,此生断不会再改嫁他人。”
洛云吸了一口气,终下定决心坦言,“闻捷,你我自幼相交,我也不瞒你。乃姐自成婚之夜,便不让我近身,我与她虽成亲一年有余,至今未曾圆房。你二姐有心中所念之人,其实她既不想嫁我,也未必想改嫁他人。”
闻捷整个人木木呆住,一把揪住洛云,狠狠瞪着他怒道,“你说的甚么混账话!别仗着你是我好友,便敢毁坏我姐姐的清誉。”
洛云移开目光,平静道,“莫若你先去问问你姐姐的意思,如何?”
闻捷沉默须臾,放开了洛云,也顾不得礼节,愤然与他一前一后疾步走进内院,下人见洛云眼色,并未阻拦,任由闻捷独自进了屋。
闻端虽听洛云提及今日会邀请闻捷来府,但并不知所为何事。现在见到弟弟脸色阴郁,一进来就遣退屋内侍女,心中也是忐忑,她坐到弟弟身边,亲手为他倒了盏茶,关心道,“怎么还依旧这般毛毛躁躁的。因为章刺史的奏折,叶先生也下了狱,你姐夫这几日心绪不佳,你来做什么?”
闻捷拂开茶碗,开门见山道,“姐姐,你可知道,姐夫要同你和离。”
一瞬间,他依稀看见闻端的眉间竟倏忽掠过一抹惊讶,继而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耳边还传来姐姐似悲似喜的声音,“果真?”闻捷不由内心大怒,可又怕错怪了姐姐,竭力压抑下恚愤,低哑着声音问,“姐姐,洛云这一年来是否冷落你?他若欺负你,便是欺负整个闻家。”
闻端胸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作答,几分踟蹰,“我只是与他不甚相合,他并未欺负过我。我——我愿意与洛云离绝。”
闻捷不敢置信地逼问道:“姐姐,洛云说你心中另有他人,可是真的?”见闻端脸色煞白,却只是死死咬住嘴唇,并没有否认,他的心立刻如堕冰窟,一个字一个字从口中迸出,“是谁,太子?”
闻端慌忙摇头,可她被闻捷用眼神死死缠住,避无可避,深深吸了一口后,嘴唇无力地动了动,只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闻捷见状敛了怒容,沉声道,“我不会告诉父亲母亲。你若不告诉我,我必不会帮助你与姐夫的和离一事。”
看着自幼一同长大,曾经亲密无间的弟弟,闻端终于鼓足勇气,可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声音,“是永安公主。”
闻捷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怒极反笑,“原来传闻都是真的么?好姐姐,枉我被你骗了这么久!你对我说永安公主行事骄纵,并好参议国政,我们闻家绝不可与之过于亲近,以防被误归于朋党。你还亲自去她那里,生生把我与她分开。我还当真以为你是为了闻家与我着想!”
面对闻捷的质问,闻端不禁愀然,“你曾是陛下身边亲随,如果被发现与永安公主私下过从甚密,有可能会累及性命。”
闻捷冷笑,“我曾经是喜欢过公主,若能得到她的真心,我自会求父亲帮我请婚。况儿女私事,陛下当不会还要追究到父侯罢,倘若真要治罪,我一人承担便是。”
闻端听着闻捷的肺腑之言,心痛欲裂,眼神恍惚地喃喃道,“我也愿能托生为男子……”
闻捷却在一旁冷冷讥诮,“姐姐,你不愧是永安公主的闺蜜,看她看得明白。永安公主的确是权欲熏心之人,只要抓住一丝机会便不择手段的打压异己。你可记得,大姐和姐夫被牵连而流徙嵘州是因为谁,大哥被罢官前途尽毁是因为谁,我从御前被谪贬到阳关又是因为谁,而洛相现今官司缠身还是因为谁。你的母家与夫家都被这个女人毁了,而她却风生水起。”他顿了顿,忿然拔高了声音切齿道,“你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攀附她这棵大树去了么!”
看见闻捷已是眼底微微泛红,闻端心如刀绞,无力辩解,只能潸然泪下,轻轻摆首。屋外的洛云听到屋内声响有异,赶紧推门来看,一眼看见闻端伏在桌边,呼吸微促泪眼婆娑的样子,不由一阵心疼,转头冲着闻捷斥道,“怎么对你姐姐说话的。”
闻捷瞧着他冷笑,“洛云,你既已欲和离,又如何管起我的家事。不过这事,该说的话我也已说完,你们若拿定了主意,自去与我父亲去说。”说着不再多话,看也不看姐姐一眼,跨步出了屋子,径往院外去了。洛云还想跟出,忽听到身后传来轻轻一声“洛云。”
闻端极少直呼洛云的名字,他不由一震,明白此时闻捷怒意正盛,劝阻的话未必听得进去,只好弃了追他的心思,掩上门,退回闻端身边坐下,凝视着她。闻端掩了泪,稳住气息轻声道,“我与闻捷说了永安公主的事情。他依旧忌恨我。”
他们夫妻俩从未这般挨坐着谈及永安,洛云惊讶于她居然会在此时开口提到她,可也奇怪,一旦释然,他如今对永安的情感也冷静了许多,竟可以心平气和的听闻端谈论起这个忌讳的名字。只听闻端又续道,“洛云,你与永安公主相识多年,从前永安曾屡次对我提及,她赞赏你那些休养生息、通商惠工的政见。”
听到“通商惠工”,洛云心中又是一恸,“那不过是从前。如今圣上贪功冒进,急于充盈国库,而她同曹治勋一般,善于迎合罢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爷爷与我自有坚持,定不会趋奉于她。端,我与她走到这一步,并非是因为你。”
闻端眼底水纹粼粼,轻轻问,“这些年,她是否害过很多人?”
洛云抿唇摇了摇头。
闻端却凄然道,“然而很多人因她而丢了官,甚至丧了命。”说着慢慢垂下眸光,“洛云,有一件事我已经思虑了许久,但一直因为诸事迁延,不曾与你说过。既你已同意与我和离,闻家想也不会阻挠——我愿从今以后舍身向佛,为洛家闻家祈福,替永安与我偿还罪孽。”
她黛眉低垂,流露出无限悲悯之色,容颜虽憔悴清减,却愈发衬得风骨高洁,宛如原本不该存在于这浊浊世间一般。然而此人真真实实坐在眼前触手可及之处,如此完美之人,若有一日真离世而去,怎能不让人心神俱碎。洛云脱口而出,“不行!我已同意放你走,你又何苦要这般。”他顿了一顿,忍痛道,“现在朝中的御史言官都被永安把持着,她即使恣意行事,如今也无人敢置一语。她定能保护好你。”
闻端轻轻摆首,“可是她越这般争权逐势,我就越痛苦和担心。唯有这样做,才能稍稍平息这痛楚。”她抬起头,凝视着洛云的眼睛,“洛云,我自小便如那不系之舟一般,入宫、遇见她、嫁人,都是别人为我选择,而我从不知将漂往何处,你让我自己决定一次罢。”
洛云忍不住握住闻端的手,那只素手软若无骨,像一片带着幽香的洁白花瓣,轻盈柔滑的飘落在掌心,这是他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温柔碰触她的肢体,她没有躲开。这朵鲜丽的花瓣,虽尚且娇艳欲滴,然而已失去了给予养分的枝茎,只在无声的陷入凋零。洛云沉默良久,道,“你还是先见永安公主一面,再做决定。”
闻言掌心的花瓣微微一颤,闻端惶然摇头,“我害怕见到她便会改变心意。你帮我将永安的贴身侍女金枫请来可好,我有东西交予她。”
金枫被请去左相府时,永安正在三问轩内理事。现在采薇园处理日常书信的易光晔新自甘泉馆里调来不久,不久前陆芳病逝,公主不再设主簿,才令他与其他二人分别处理一些书信邑租等杂务。此时易光晔拿着自御史大夫毕思齐送来的一纸墨迹道,“毕御史关于离州刺史谎报寇情的奏疏已经写好了稿子,只等公主您看过,便可呈递天听。”初至采薇园,他并摸不清这位公主的性子,不敢妄出一语。
只是此刻永安以手支颐,眼神飘忽,仿佛有几分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好像才意识到易光晔还在这里,皱了皱眉,“你念好了。”
易光晔刚念了一半,忽有侍女在门外清声道,“公主,金枫姑娘回来了。”
永安立刻起了身,对易光晔道,“毕御史字字珠玑,向来无可增删,你先下去罢。”他应命退下,一边看见永安的贴身婢女金枫同另一位女子走进了屋去。
永安见到金枫,面上冰霜悄融,只笑道,“洛云喊你去,可是他终于肯认输了么?”
金枫不敢回答,埋着头道,“闻小姐遣了随吟来。”
永安微笑着将目光投向随吟,见她捧着一个小巧的漆黑木匣,不由薄嗔道,“你家小姐怎么不亲自来?”说着不等金枫转呈,走过去亲手将匣盖打开,刹那间,面上却陡然失了血色,只见匣中央端端正正摆着的,是一个无比粗糙丑陋的香囊。香囊的色泽已经暗淡,显然是因日久而褪去。她如何认不出,这是当年她赌气赶闻端出宫时,亲手缝制,给她留下的纪念。如今看到这个物事,她心上蓦地生出不祥之感,声音跟着有些发颤,“你家小姐怎么了,她还好么,这是什么意思?”
随吟知道以永安的脾气必会暴怒,吓得噤口不敢发声。
永安厉声喝道,“说!”
随吟同金枫惊惧,一同跪倒在地。随吟低头发着抖道,“小姐已立誓礼佛修行,让我将此物归还原主。”
永安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随吟,呆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是胸口剧烈起伏,拿着香囊的右手不住颤抖,怒骂,“是不是洛云令你来花言巧语的骗我?”
随吟咬着牙道:“公主,此物我家小姐从不离身,不是她给我,我如何能拿到它。我自幼侍奉小姐,又怎会背叛小姐。”
这番解释让永安更为震怒,“你打量着是相府的人,我不敢杀你?你这样的贱婢,我永安公主今日杀十个、杀百个,没有人敢说一个字。”
金枫见她已几乎丧失理智,怕她再做出过分的事来,赶紧膝行过去紧紧抱住永安的腿,“公主,是闻小姐亲手将此物当着奴婢的面交给随吟。这里面——”
话音未落,永安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香囊,随着她颤抖的手指拉开丝带,一股青松雪梅混杂的香味飘逸而出,只见里面盛放着一缕乌亮的秀发。她全身的血液霎时凝结,周身万物仿佛瞬间分崩离析,让她的五感尽皆消失,全身唯一尚有感觉的胸口,不堪忍受的剧烈痛楚仿佛正将她慢慢撕裂,她拼劲全力汲取着空气,可终还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