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耻

知耻

正值午后,本该是人困马乏的时候,玉罗山长威寨却因为一桩从天而降的大喜事而沸腾起来。

很快就连小喽啰都知道,他们的大当家,打了足足三十五年光棍儿的罗威,要成亲了!他们马上就要迎来一位身份尊贵,美若天仙的压寨夫人。

打了三十五年光棍儿,倒不是说罗大寨主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恰恰相反,罗寨主平生最爱女色,虽然本人五短身材,相貌粗黑可怖,但嗜色如命,百无禁忌。自从他在此处落草以后,那方圆十里稍有姿色的女人,不论是青楼歌妓还是良家妇女,都不知被他掳了多少上山。此地只要有女儿的人家,都是战战兢兢,深惧罗威凶名。

罗威从来不缺女人,换句话说,他经手的女人实在太多,很多都是玩完即忘,纵有得宠的,顶多也就宠上十天半个月。他甚至还玩出了新意,凡是他玩腻不要了的女人,就当成赏赐,赏给他手下得力的小头目。这些女人们最终的下场,要么被玩弄至死,要么便不堪受辱,自行了断,剩下忍辱偷生,得过且过的,都被安置在后山草庐中。

寨主如此,手下人自然有样学样,像山下小酒馆里发生的那种事,于本地人而言早就不新鲜了。

正因如此,罗大寨主对于成亲,向来毫无兴趣。

所以这一次,寨主竟然下令大摆筵席,布置礼堂,要拜堂成亲,正经把个女子娶过门,就难免让手下人纷纷好奇心痒,遐想那女子该是怎样如花似玉,国色天香,才让这阅女无数,堪称色中饿鬼的大当家都破天荒压抑本性,倾心礼待,非要给她个名分。

喽啰们私下里都传,那是位真正的大家之女,从小养在深闺,锦衣玉食,识文断字、女工针黹无一不精。其气度容貌,非是庸脂俗粉,无知村妇可以比拟;其尊贵高尚,也绝不是江湖草莽,乡野村夫可以随便肖想的。若真如此,这女子做个压寨夫人倒也绰绰有余。

当然,依大当家急色的性子,最多也就按捺个半天,当下日子也不挑了,吩咐厨房备上席面,鸡鸭鱼肉纷纷上桌,美酒流水般任人享用,定要今晚入洞房成就好事。

至于那美人,自然先安置在内室之中。寨主怜惜她远道而来,孤苦无依,还特地从后山挑了一个妇人,一个小丫头,两人专陪在她身边伺候。

那妇人姓徐,早年被掳上山后也曾萌生死志,但终究没有死成,在山上呆了七八年,早已不指望能逃出魔窟。那小丫头是她在山上生的女儿,至于父亲是谁,连妇人自己也不清楚。

后山所有活下来的女人中,属她资历最老,也最为乖顺,因此被挑中来伺候贵人。

徐娘子默不作声地拉着女儿,恭恭敬敬地立在贵人面前,一面将手按在女儿不安分的小脑袋上,强迫她低头行礼,一面心中决心已定。

若能把握住这次机会,或者就得了贵人青眼,从此可以跟在身边伺候,哪怕干的活儿再苦再累也好,只要不必再回后山魔窟之中,再受那非人的折磨……她自己倒不要紧,多年来早已习惯了,可是她的女儿日渐长大……

这一二年来,渐渐有不怀好意的可怕目光偶尔落在她年幼稚嫩,天真而不知世事的女儿身上,徐娘子每每发觉,便心如刀绞。

这些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畜牲!她的女儿才只有六岁啊!

她自己已经毁了,绝不能让女儿继续在后山草庐里住下去!

虽然被娘亲的手按着,六岁的小姑娘却总也忍不住想抬头偷看,一眼一眼地偷瞟着面前两个极好看的姐姐,怎么看也看不够。

她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穿着这样好看的衣裳,所以她总觉得这两个姐姐一定就是娘亲故事里下凡的仙女。

又一次忍不住抬头偷看的时候,她发现有个漂亮的仙女姐姐也正看着她,见她抬起头来,还悄悄地冲她眨了眨眼。

小姑娘一下子没能移开眼,只愣在了那里,连娘亲让她喊人的话都没听见。

徐娘子见了心中着急,暗暗自责将女儿养得太不懂事了,抬头一看,却见那美貌少女轻笑出声,冲女儿招了招手道:“过来。”

小姑娘呆呆地站在那里。

徐娘子便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将她推到少女的身边去。

少女轻盈地蹲下身来,摸了摸小姑娘枯黄稀疏的头发,笑眯眯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姑娘身体单薄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细瘦的脖子上一张脸颊凹陷的小脸,把一双眼睛衬得极大,黑幽幽的,看着有些渗人。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女,呆呆地回答道:“我叫小丫,今年六岁了。”

少女的声音放轻了:“后面站着的是谁呀?”

小丫道:“是小丫的娘亲。”

少女目光微转,流水般划过徐娘子的脸,令徐娘子心中莫名生出一点不安。

只听少女继续问道:“原来是娘亲啊。那你爹爹呢?”

小丫不解道:“爹爹是什么?”

少女道:“你爹爹不是山上的人吗?那你为什么住在山上呢?”

小丫天真地回答:“因为娘亲要伺候山上的大王啊,等小丫长大了,也和娘亲一样……”

“小丫!”

徐娘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面色先是骤然涨红了,继而惨白转灰,她上前了一大步,再也顾不得眼前的少女,一把拉过女儿的手臂,神色近乎狰狞地问:“谁教你说这个的?”

小姑娘被娘亲的反应吓了一跳,怯怯地小声答:“就是,就是常去娘亲屋里的那个叔叔……教小丫的。”

徐娘子的牙都要咬碎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望着不知所措的女儿,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还没等她缓过气来,耳边又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却是那美貌少女猛地站起身来,右手握拳狠狠地砸在桌上,比徐娘子还要激动地大声道:“岂有此理!”

那声音出口略带了一点儿低沉,听上去就有些违和。

边上一直端坐着一言不发的那位小姐此时忽然伸手,轻巧地擒住了少女的手腕,神色平静自若地阻止道:“阿朔。”

苏朔愤怒道:“你拉我干什么?你不生气吗?”

杨意怜不为所动地握着他的手腕道:“世道如此,若连这点事情都受不住,还谈什么行走江湖?”

苏朔见他神色冷漠,不由动了真怒,用力甩开他的手道:“我管他什么鬼世道!这种事就算见了百次千次,我也还是三个字——看不惯!若连这都能习以为常……呵呵,究竟是世道如此,还是人本性如此?”

杨意怜听罢目光微凝,但在刹那凝定之后,又不易察觉地眨了眨眼,面上依旧毫无异色:“事已至此,你跟我发什么疯?”

苏朔微微一愣,脸上的怒气也一下子凝滞了:“我……”

杨意怜淡淡道:“就算你我一起生气,又能改变什么呢?”

被杨意怜轻轻巧巧的两句话一堵,苏朔顿时停下脚步,抿着唇,一声不吭地垂下头去,像是火焰遇到冰水,彻底被浇熄了的丧气模样。

杨意怜却没有被他的表现骗到,反而冷笑道:“你低头干什么?还不服气是不是?如今咱俩可在一条船上,你难道还想像算计你家护卫似的,也算计我不成?”

他一面说,一面朝那对母女瞥了一眼。

女儿还不知所措,懵懂地跟着娘亲掉泪,妇人却已经听见苏、杨二人反常的对话,露出警惕而疑惑的神色,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

身体羸弱、毫无武功,距离只有三步远。

杨意怜收回目光,不再把这对母女放在心上。

苏朔被他刻意拿重话一激,果然忍不住抬起头来,黑润润的眼睛里难免又燃起一点未熄的火气来:“我是那种算计朋友的人吗!我随便想想接下来怎么对付这伙山贼都不行?杨意,你也别拿话激我。你要是不愿意干,没人逼得了你!”

杨意怜毫不动怒,心平气和道:“怎么对付这伙山贼?杀了贼首,把寨子放火烧平,再趁乱下山去,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他淡淡一笑,露出一点嘲讽之意来,似乎对苏朔随口胡扯的谎言很是不屑,“我看,你分明是在想怎么救下这对母女吧?这种事情你不和我商量,难道不是在算计我吗?”

苏朔听罢急了,争辩道:“我就随便想想,还没来得及跟你商量!再说了,你刚才那个态度,要我怎么跟你开口?”

杨意怜慢慢地笑了,那笑容既冰冷又艳丽:“我的态度……我就说了两句要你冷静些的话,在你看来,我是什么态度?”

苏朔顿时噤声,仿佛自知理亏,心虚地移开目光,游移地研究了一下地面积下的灰尘形状,半晌嗫嚅着道:“我、我也没说什么啊……”

杨意怜笑道:“没关系,你也没说错啊。”

他垂下眼帘,唇边的笑容一点点地绽开了,好像一张精致完美的脸谱上骤然裂开一条细缝,缝隙中蓦地跃出丝丝缕缕妖冶的邪意。

“……是世道如此呢,还是我本性如此?”

“这倒很难说呢。”

骤然之间,苏朔尝到了一道犹如火焰灼烧般割人的鲜明辣味。

在杨意怜身上,这还是第一次。

苏朔不由怔在当地。

最初遇见杨意怜的时候,他身上散发着一点冷冷的清香气,的确与众不同,可味道甚至比路人还要淡,苏朔一度差点以为自己找错人了。

但是,这人身上的淡,与路人的淡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好像一坛封得极其严实的美酒,被长久地埋在深深的地底,当有人把它从地底挖出来的时候,只闻到一阵草汁和泥土的清洌香气,明明知道这根本不是它的味道,而它真正的味道也绝不可能透过厚厚的封泥泄出一丝半毫来,人却已经不由自主地产生幻觉般的醉意。

那丝馋人的虚幻醉意若即若离地游走,引得人跃跃欲试,总想伸手把封泥拍开,看看会爆发出何等浓郁的香气。

苏朔才同他在一起呆了半天,就已经忍不住作死了好几次。

而结果也终究没有让他失望——那丝鲜明的辣味终于从舌头上飞快地一滚而过,似火又似冰,冰火交加,灼热而凛冽,叫人摸不着抓不住,甚至不敢轻易再碰。可喉间留下的那丝麻酥酥的余香,却又令人回味不已,久久不忘。

这个人的味道,现在看来着实不太好消受啊。

苏朔对他心中深藏的恨意其实有所预料,但在这预料之中,那恨意应该混杂着痛苦、不甘、焦灼,以及对印无双的深刻杀意才对。要真是这样,苏朔保证第一个扭头就走,退避三舍,丝毫不带犹豫的。毕竟他还有个已知肯定甜得不行的小外甥,没事儿招猫逗狗再玩玩小外甥多好,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可是没有。没有不甘。没有焦灼。连一丝一毫血腥味的杀意都没有。只有恨意,无穷无尽,堆叠回环。

这纯粹到毫无杂质的浓烈味道极其惊艳,但也意味着,杨意怜心中最恨的从来就不是印无双……

——而是在印无双的操控下无力反抗的自己。

那是种极端绝望的自我仇恨,恨自己无能无力,终究要变成同印无双一模一样的人。

所以哪怕最后印无双已经死去,这仇恨也依旧无法消解。

苏朔的脑海里不断闪回着那个瞬间从杨意怜身上感受到的,自虐般的快感,不禁略感退缩,可同时又被那丝悠长的余香所吸引,心下顿时艰难地挣扎起来。

如果……如果还能再多尝几次……也许……

也许眼饧耳热,酩酊大醉。

也许成瘾难戒,最终引火烧身。

……就知道饕餮为他安排这个身份,绝对是居心叵测。

要不……我还是回家和小外甥玩泥巴吧……

脑子里转着各种佛系的想法,苏朔却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动,想要再次尝试的心情,身体诚实地向前微倾,不住地打量着杨意怜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杨兄,你生我的气了?”

杨意怜的笑容却早已恢复正常,甚至还带着几分俏皮的打趣:“现在我又变成杨兄了?”

苏朔厚着脸皮,装作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嘲讽意思,反而打蛇随棍上,恍然大悟道:“对噢,你都喊了阿朔了,我还喊杨兄的确生疏了些。”他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道,“那以后我可不可以叫你小意儿呀?”

杨意怜的笑容微顿,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觉得杨兄就挺好的。”

苏朔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继续说自己的:“小意儿,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只是装作不气而已。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忍让呢?你也知道,我的脸皮有城墙那么厚,如果你一味忍让,我就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对付我这样的人,一定要得理不饶人,抓住机会就狠狠骂个臭头,这样我下次就不敢了。”

杨意怜本来不太想搭理他,只想尽快翻过这个话题的,可听他这么不要脸的一通自嘲,仍不由得抿着唇笑了:“原来你也知道啊?”

苏朔点了点头,毫不羞愧,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本性如此嘛。从小我爹就骂我,说像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定要狠狠管教,否则将来必定闹得不可收拾。小时候不过闹腾闹腾家里人,长大了怕要为祸苍生啦。”

杨意怜听了,微微一怔。

明知道苏朔这么说只是想引诱他继续这个话题而已,他却仍然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你爹真的这样说你吗?”

苏朔便冷笑道:“对呀,不过每次他这样教训完我之后,我娘都会把他一通大骂,说他活了四十年,连自己都没活明白,倒在儿子面前耍起威风来了。真要说起来我爹的毛病难道就少了?这头一条,追名逐利,好大喜功,还不如我真性情呢!”

杨意怜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这家人如此不拘一格,亲爹觉得儿子无法无天,将来要为祸苍生,儿子又觉得亲爹惺惺作态,只知道追名逐利。而苏朔在他一个外人面前,既不考虑维护家族声誉,也丝毫不愿为亲爹遮掩,完全不像印无双口中的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自诩高高在上的正派子弟。

杨意怜愣了一会儿,只好说:“你们家……倒是不拘小节。”

苏朔朝天翻了个白眼儿:“我冤枉他了吗我?若非追名逐利,好大喜功,这江湖上那么多名门正派,怎么就轮到他做了武林盟主呢?”

若非如此,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年仅十五岁的杨意怜抓来严刑拷打,最后害得自己的小儿子遭受报复,惨死街头。苏朔说他两句,毫不心虚。

杨意怜听罢,终于沉默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也不好再作什么评价,更不能继续问下去,以免苏朔说出更多惊世骇俗之语。

苏朔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总结道:“无耻如我爹和我,都敢自诩仁人义士,怎么知耻如你,却反倒不敢了呢?”

杨意怜并没有躲避,只是微垂着头沉默半晌,问:“你又从哪里看出我知耻呢?”

苏朔睁大了眼睛,诧异道:“这还能看不出来吗?我就随便骂了你两句,你就恼羞成怒啦!若非太过在意,深以为耻,你在那怒个什么劲儿呢?”

杨意怜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竟然忘了反驳。

苏朔没等他作出反应,说到这里,又自顾自地愤愤不平起来:“后来你也骂我算计你来着,你看我放在心上了吗?要是都像你这样,岂不是说以后我只能挨骂,都不能还嘴了?那我也太吃亏了!”

杨意怜还没思考完他那一通“知耻”的理论,又被他后头振振有词的歪理气得一阵头痛,不由自主地反驳道:“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谁先骂的谁?谁才是迫不得已反击的那个?”

他话音刚落,苏朔的脸上便绽开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

杨意怜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不好。

果然苏朔就好像终于揪住了他的小辫子似的,毫不迟疑地乘胜追击道:“被我抓住了吧?你承认你生气了!你还承认你反击了!”

杨意怜抿着唇,哑口无言地坐在那里,一股闷气憋在胸口,忽然明白了苏朔的亲爹以及一众护卫的心情。

这欠揍的熊孩子,骂两句都算脾气好了。

要是换了他,一定吊起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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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朔的情绪[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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