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相见欢
“......康小郡主今儿一大清早便进宫了。”杨福全轻声细语，将昨儿傍晚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便见书案之后的青年手中朱笔一滞，而后又若无其事地将批阅好的奏疏叠至一旁。
明熙帝沉吟不语。
“那宋家三子，向来恶名在外。只近两年在两个兄长的约束下才有所收敛，对康小郡主而言，恐怕不是良配啊。”杨福全在一旁道。
他跟在先帝身边多年，是唯一一个活下来还能够在新帝跟前伺候的，自然眼力非凡。
除了秦沅，大概也只有他察觉出了在某一时刻，明熙帝对康小郡主的感情转变。
明熙帝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康王妃爱女如命，自然不会将谢绾绾嫁给宋旭。
可即便没有宋旭，也还会有其他人。
杨福全大着胆子，叹道：“陛下心意，缘何不能坦诚相告呢？康小郡主对您未必无意啊。”
明熙帝摇了摇头，也没有被揭穿的恼怒，只平静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呢？
或许明熙帝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她举着荷叶，在凉亭冲他笑的那一刹那？
还是捧着一碟糕点，用充满希冀的目光望着他的某个时刻？
明明在此之前，那只是一个叫他颇为喜爱的小妹妹。
同样是生母早亡，谢绾绾却能在父亲和继母的爱护下永远天真烂漫，永远不知愁滋味。
明熙帝该嫉妒的。
可天性使然，他做不到将自身的坎坷不公迁怒在他人头上。更何况那是谢绾绾。
灿若朝阳的小姑娘。
明熙帝每一次看见她，心中烦闷都会不知不觉消散。
杨福全也算是看着明熙帝长大的，知道他虽然出生就被封为储君，但却是从小过得很不容易，在这宫里，可谓举步维艰。
他是太子，所以他必须要比所有人都努力，刻苦，完美无缺，才能让明章帝满意。
杨福全轻声笑道：“听闻先康王妃怀小郡主那会儿，已经想好了名字，叫朝朝。”
谢朝朝。
朝气的朝。
说起那段往事，杨福全难免想起明章帝的所作所为，怅然道，“后来啊，先康王妃难产而亡，康王头一回违背了夫人的意愿，给小郡主取了现在的名字。”
谢绾绾。
绾青丝的绾。
康王虽然看着人高马大，壮实得很，在妻子身上却格外柔情细腻，婚后几乎日日都要为冯青微挽发梳妆。
从不假手于人。
这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情趣。
谢绾绾的名字，便是康王对冯青微一片真心的证明。
明熙帝想到她喊长瑾哥哥时的乖巧模样，唇畔笑意点点。
被爱浇灌着长大的孩子，大抵便是如她一般吧。
杨福对他淡然处之的态度有些许感叹，“陛下现在这样淡然，日后痛失所爱，怕是要追悔莫及啊。”
明熙帝眉头一动。
这才说完，太后娘娘那派人过来。
“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豆蔻抬头，对明熙帝笑道：“太后娘娘说有事托您。”
“姨母怎么了？”
杨福全从底下内侍手中接过茶盏，递到明熙帝跟前。
豆蔻笑了笑，柔声道：“太后娘娘物色了几家郎君......”
话没说完，捧着茶盏的手抖了一抖。
豆蔻忙道：“陛下放心，这回跟您无关。”
明熙帝咳了一声，抿了口茶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豆蔻接着道：“小郡主也到了年纪，康王妃便托太后娘娘帮着一同相看相看。这几家门风清正，子孙也都是个个出色的。太后娘娘就想着您帮着查一查底细，看看哪个更适合小郡主。”
明熙帝面色一僵，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抵着唇咳嗽起来。
杨福全慌忙道：“哎呀，陛下您慢着点儿。”
明熙帝险些被那一口茶呛个半死。
豆蔻忍俊不禁，面上跟着露出担忧的表情，“可是茶水太烫了？陛下当心啊。”
时隔多年，明熙帝终于在除了秦沅以外的人身上尝到了，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他忍着呛意，努力平静道：“无事。”
豆蔻拿出一份名单，走上前，杨福全看了看明熙帝，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好下去接过来。
“那这件事就拜托陛下您了，等回头有了消息，太后娘娘也就放心了。”
“嗯......”
不知为何，豆蔻从明熙帝的语气里听出了那么一丝丝的不情愿。
她竭力忍住笑，柔声道：“太后娘娘知道陛下日理万机，也说了，若陛下无空，回头长宁郡主回来了，叫康王世子去调查也是一样的。”
明熙帝肃容道：“谢策要陪长宁，怕是不得空。”
豆蔻点了点头，“那就辛苦陛下了。”
明熙帝低头继续批奏疏，一眼都不想看见边上的名单。
豆蔻走了没几步，又回头道：“陛下，这会儿太后娘娘和小郡主还在小厨房，说是要给您做午膳。”
明熙帝嗯了一声，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让姨母她们小心手。”
“是。”豆蔻退下去。
明熙帝呼出一口气，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不出意外的话，一会儿姨母会让绾绾过来送午膳。
至于这份名单......
明熙帝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地拿了过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杨福全笑道：“陛下，可要现在就叫人去查一查？”
明熙帝听出了这其中的取笑意味，忍不住扶额。
“查吧，事无巨细地查。”
最好每个都能查出一点儿毛病来。
杨福全摇了摇头，何苦呢。
另一边，康王妃送走了宋夫人母子。
马车里，宋旭忍不住自己的脾气，一脚踹开了康王妃叫他们带回去的礼物，恼怒道：“姑母这是什么意思？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谢绾绾就是故意在躲着我！”
“好了！”马车还未走远，宋夫人拍打了一下小儿子的手臂，以示警告，“既心知肚明，又何必说出来叫所有人都难为情？”
她心中叹气。
康王妃不情愿倒是其次，她最怕的是，太后娘娘早就惦记上了谢绾绾。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今早是谢绾绾故意躲着宋旭，可也要太后娘娘看重，才能有自由出入皇宫的特权。
谢绾绾是唯一一个能在明熙帝跟前撒娇的姑娘，哪怕是妹妹，对明熙帝而言也是不一般的存在，焉知太后娘娘不会动心思。
若真如此......
难道他们还要跟明熙帝抢人不成？
宋夫人看着咬牙切齿的小儿子，轻声道：“我们出来时，我是怎么说的？若不成便罢了，男婚女嫁，哪有强人所难的？”
更何况，谢绾绾那是他们可以勉强的人吗？
宋旭冷冷道：“男婚女嫁，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绾绾是姑母养大的，只要姑母同意，这事儿哪有不成的？”
这话说的，宋夫人也来了火气。
“可你也看见了，你姑母宁愿绾绾在外头住着，都不愿意她回来见我们。她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谢绾绾那个蠢货！除了我还会有谁看上她？！”宋旭朝边上踹了一脚，恶狠狠道。
宋夫人被他吓了一跳，“元昭，你这是疯了不成？”
宋旭胸口不断起伏，好半天才平静下来，语气硬邦邦道：“阿娘，除了谢绾绾，我谁都不娶。”
宋夫人惊疑不定，忍不住道：“你既如此喜欢，小时候又为何三番两次去欺负人家？”
宋旭阴沉着一张脸，什么也没说。
他一直都将谢绾绾当作自己的所有物，自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宋夫人还想说什么，见他这样，最终又咽了回去。
“好个宋旭！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康王妃重重一拍桌子，茶盏跟着一震。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康王妃听着底下人的回报，余怒未消。
奶嬷嬷忙抚着她后背，宽慰道，“知道了三公子为人，这也算是件好事。”
康王妃横她一眼，“你这老婆子。”
奶嬷嬷显然也是想到了自己为宋旭说好话的事情，打了下嘴巴，陪笑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还以为，三公子跟咱们世子是一样的人，再混账，可至少对长宁郡主是好的。世子在成亲之前，不比三公子还要不像话吗？”
“那是能比的吗？”康王妃怒气冲冲，想到宋旭所说的话，就恨不得打死他，“难怪他从小便喜欢找绾绾，可见是瞧着我儿性子软好欺负！谢策再不像话，你看他什么时候动过阿宁一根手指头？！他做过最混账的事，也不过是扯人家衣服，翻人家院子！就这还被长公主府当贼防着呢！”
奶嬷嬷理亏，讪讪一笑，道：“您消消气，大不了咱们下次不许三公子过来就是了。”
总不能因着这点小事，就和宋家闹不和啊。
那可是康王妃的倚仗。
“老娘要他死！”康王妃又一拍桌子，茶盏翻倒，水淌了一地。
才走到门口的康王听到这巨大动静，吓得立马把脚缩了回去，还没来得及逃，康王妃目光如炬，落在他身上。
“谢伯坚！”
康康害怕，康啊不敢转身，康康一动不动。
康王妃一字一句道：“我记得宋氏今年跟谢氏有笔生意是不是？现在飞鸽传书，让你大兄单方面毁约。若是老大问起来，就叫他管好自己儿子！”
康王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康王妃道：“别管，去做！”
康王唯唯诺诺，连连应是，赶忙跑出了康王妃的视线。
除了他媳妇儿，女人都是母老虎。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康王妃深吸一口气，尤不解气地骂了一句：“这个贱人！”
这下，别说屋里其他人了，就是跟了康王妃多年的奶嬷嬷，都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宋相宜做了十多年的康王妃，一直端庄得体，叫人几乎都要忘了，她当年可是江洲宋氏最疼爱娇贵的嫡次女。
*“这个清蒸鱼是太后娘娘做的，这个蛋花汤是我做的，这个糖醋排骨是太后娘娘做的，这个肉丸子是我做的。”谢绾绾如数家珍，最后指着白米饭道，“这个饭也是我烧的！”
明熙帝沉默了许久，最终憋出一句话。
“好、好厉害。”
如果不出意外，清蒸鱼应该没有放盐，蛋花汤里有鸡蛋壳，糖醋排骨没有入味，肉丸子味道太咸。
唯一不会出问题的，就是米饭了。
明熙帝决定今天多吃一碗饭。
“长瑾哥哥，你为什么只吃饭，不吃菜？”谢绾绾已经和太后娘娘吃过了，因为对自己厨艺的自信，她俩在烧好之后，也没有品尝一二。
杨福全担忧地看了眼明熙帝，后者咬了一口肉汁四溢的肉丸子，面不改色地夸道：“因为绾绾烧的饭太好吃了。”
谢绾绾顿时自信心爆棚，又小小谦虚了一把：“饭嘛，有手就会做的啦。”
明熙帝认同地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以往谢绾绾送了饭菜就会回去，但今日，不仅迟迟未走，还格外殷勤，一会儿给明熙帝倒茶，一会儿给他添饭,实在没事做了，就乖乖坐在一旁盯着明熙帝看。
目光炯炯，让人难以忽视。
明熙帝咳了一声，刚想说话，谢绾绾就一脸紧张地问：“长瑾哥哥，你是不是呛着了？你慢慢吃啊，还有呢，不要着急。”又重新倒了杯茶送到明熙帝手里。
明熙帝：“......”
在谢绾绾地注视下，他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绾绾，有话直说。”
谢绾绾捏着手指头，小脸微红，眼神左顾右盼，就是不看明熙帝。
“长瑾哥哥......”
见她这样，明熙帝的心提了起来，不知为何，也有些紧张。
明熙帝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了？”
谢绾绾声若蚊蝇，如果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太后娘娘......是不是让你帮我相看人家了呀？”
明熙帝今日差点第二次呛着，“怎，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绾绾小声道：“长瑾哥哥，你能不能跟太后娘娘说，那些人都不好啊。”
大概是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好，谢绾绾着急解释道：“他们或许很好，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
明熙帝忽然平静了下来，忍着心虚，一口答应下来。
“好。”
还准备花九牛二虎之力求明熙帝答应的谢绾绾：“诶？”
明熙帝闷声咳了咳，假装不在意似的，随口问道：“那绾绾喜欢什么样的？”
谢绾绾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呀。”
明熙帝暗暗松了口气。
紧接着，谢绾绾一句话又让明熙帝把那口气提了起来。
“我喜欢安安那样的，安安对我很好。”
明熙帝：“......”
饭都吃不下了。
宫人收拾了碗筷，一一退下。
谢绾绾趴在桌子上，眨了眨眼睛，想到太后娘娘布置的任务，软软问道：“长瑾哥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
明熙帝哑口无言。
谢绾绾立马换了个话，“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呃，男子呀？”
明熙帝：“......”
放过他吧。
他真不喜欢男人。
谢绾绾挠了挠头，这种问题很难吗？
谢绾绾觉得明熙帝可能是不好意思，好在太后娘娘也已经做好了她无功而返的准备，谢绾绾坐直身体，就准备回去了。
明熙帝忽然出声：“我喜欢......可爱的。”
谢绾绾眼睛一亮，把随身携带的小本本和笔掏出来，认认真真记下来。
“可爱的......还有呢？”
“活泼的、明媚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明熙帝沉吟道，“爱吃如意云卷的。”
谢绾绾一字一字原模原样地抄在本子上，比跟着夫子念书还要认真。
等了半天，谢绾绾抬起头，就看见明熙帝静静地看着她。
谢绾绾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个傻笑，把小本本往身后藏，既然长瑾哥哥说完了，那她就走啦。
谢绾绾自觉圆满完成任务，欢天喜地就要回去报告冯青叶。
走到一半，她停下脚步，惊恐万分。
“长瑾哥哥......”
“嗯？”
“你说的人，好像我诶！”
明熙帝学着她的语气，“好像还真是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