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许白头
次日，明熙帝如约到访宋家。
出乎意料的是，帝王出行，驾临臣邸，竟没带任何侍奉的人。反倒身边跟了个谢策，表兄弟二人如同访友一般，在下人战战兢兢的神情中被请了进去。
“臣恭迎陛下。”站在院中为首的青年向明熙帝恭敬行礼，他便是宋旭的大兄，江洲宋氏的下一任家主。
宋晏今年二十五六，还要年长明熙帝些许，相貌端正，性格沉稳。一般而言，一个家族的嗣子，能力倒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品行与心性。
能者千千万，江洲宋氏需要的不是能成为谋士的族长，而是一个能审时度势、带领家族屹立不倒、无论何时境地都能保全家族的领头羊。
有些时候，家主的一个决定，便能影响整个家族未来几十年的兴衰命运。
明熙帝对宋晏的印象尚可，若在乱世，宋晏身为家族嗣子，或许会择一明主效力，可现在是太平盛世，他也算是靠着自己实力入了明熙帝的眼，在朝中任了一个不大不小，却又拥有实权的官。
明熙帝不是个喜欢以权谋私的人，但也无法避免，因昨日之事产生偏颇，连带着迁怒上整个宋家。
“宋卿免礼。”
宋晏瞬间听出了帝王话中的冷淡。
自明熙帝坐稳位子之后，就开始慢慢回收世族手中的权力，虽说如和风细雨般温和，暂时也没有让世族伤筋动骨……甚至还有许多人家都没察觉到危机，但对宋晏而言，这就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开端。
江洲宋氏不似谢氏野心勃勃，他们只想在守成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至少不能倒退回去。祖宗留下的基业，无论如何也要保住。
只要一想到这，宋晏就对还昏迷不醒，躺在床榻上的幼弟恼怒不已。
若是只有谢氏，或单单皇族，他或许还不会如此倍感压力，但现在——宋晏并未起身，腰杆再度弯下一截，长揖道：“陛下恕罪，臣弟年幼，……”
“我呸！”
才起了个头，就被谢策硬生生打断，他自小是混不吝的性子，明章帝宠他宠的，要什么给什么，嚣张跋扈到即便是宋旭，都要避其锋芒、甘拜下风。宋晏一听见谢策的声音，头就大了。
谢策对亲爹和明熙帝都尚且不恭敬，更何况是宋晏这种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兄。
他冷笑一声，语气尖酸刻薄得仿佛天上下起刀子雨，“年幼？知道他十多岁，不知道的听你这番话还以为那畜生仍在襁褓吃奶呢，怎么，是不是还要人把屎把尿？也对，也就是宋家青黄不接，大不如前了，要不然我给出点钱，造个笼子把他关里头，再找几个伺候的人给他把屎把尿，省的一双狗眼塞屁股缝里，成日里除了狗叫咬人什么都不会！长了张晦气的脸，做的勾当也龌龊不行，这是你们祖传的本事还是就他长歪了？那位说有事找谢绾绾相商的宋大姑娘呢？死在婆家了？都给我滚出来！”
“……”
一通话下来，宋晏脸都黑了。
没敢出面的宋夫人本还因为小儿子伤势惨重而恼火，觉得明熙帝欺人太甚，听到谢策的话，心中不可避免生出一丝心虚。
已经出嫁的宋大姑娘也是纵容宋旭的一员，尽管她不知道宋旭会做出胆大包天的事情，但却是默认了他以自己名义，约谢绾绾到秋雁楼见面。
俗话说得好，男女七岁不同席。
但凡宋大姑娘有丁点为谢绾绾考虑，就不会叫她置身于孤男寡女的危险境地。
倘若昨日秦沅或明熙帝来晚一步，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谢策完全无法容忍有人将这种龌龊的主意打到谢绾绾头上，只要一想到昨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他就想活撕了宋旭，更不要说身为帮凶的宋大姑娘。
他本身就是个混不吝，还有更多难听的话没说出来。
也就是他昨日不在场，否则绝不会让那个狗娘养的活着抬出厢房！
宋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难看的不行，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那妹妹并非有意……”
他刚说出口，就心生后悔。
宋晏也是被谢策气糊涂了，说宋大姑娘无心之失，不就是承认宋旭对谢绾绾早有预谋？
这两人，只能保一个。
谢策笑了一下，他继承生母容貌，模样精致，笑容灿若朝阳，很容易让人忽略其真实秉性，但往往说出的话跟毒刺似的，将人拖回现实。
“不是有意的？你搁在这放屁呢？是不是包藏祸心她自己心里清楚！也不看看她弟弟是个什么货色，给我家谢绾绾擦鞋都不配。她有脸帮着让他们共处一室，怎么没脸出来？知道的是世族贵女出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楼里的老鸨，专门做下流勾当的！我呸！”
“欺人太甚！”宋夫人听不下去，一脸怒容冲出来。她自认对谢绾绾不薄，两家若是能结亲，自然是皆大欢喜，只是没想到小儿子在被拒绝之后仍旧不死心，可到底谢绾绾什么事都没有，她儿子却还半死不活躺在床上！
宋夫人心头的那点心虚愧疚，也在谢策恶毒的话语中消失殆尽。
长辈出来了，谢策也不带怕的。
“我给你脸了？你一个教养出那样儿女的人，不反思自己还来指责我？难怪！儿子女儿不要脸！感情这两张面皮都在你这儿呢！”谢策恍然大悟道，见宋夫人被气的浑身发抖，忽然冷笑起来。
“你当我家的人都死光了？宋旭看上谢绾绾，是不是还是她的福气？我是真不知道你们是脸皮厚还是不要脸！我家谢绾绾差点被砸成个傻子，你们无关痛痒，那么换过来，你儿子女儿是死是活，我们也不在乎。他个狗娘养的，还真没骂错。”
说着认同地点了点头，“你们不要脸，我家还要脸，趁着我家王妃还没跟你们断绝关系，我就帮帮你们清理门户。”
他也是来过宋家的，对宋旭的院子大概位置有一定印象。
眼看着谢策就要过去，宋夫人自然不肯让步。
宋晏急声道：“陛下！”
“宋卿。”明熙帝沉吟道，虽有些冷淡，但比起谢策而言，已经能称得上是好态度了。
宋晏恳切道：“陛下，臣弟被家人宠爱得不知天高地厚，如今闯下大祸，臣自知无可辩解，也没有要辩解的意思，宋家对不住绾绾，臣会尽力弥补。只是，一切终究尚未发生，臣弟也得到了应有的教训，还请陛下……留他一条命在。今日之后，臣即刻将他送往江洲乡下！此生绝不再踏足盛京一步！”
到底是嫡亲的弟弟，从小到大被家人宠着。宋晏虽恨他招惹是非，却不能不为他保全性命，否则单就宋夫人这一关都过不去。
“陛下……”
明熙帝抬了抬手，制止了宋晏还要求情的话。
他淡淡道：“宋卿，谋害一国之后的罪名，你比朕要清楚。”
不似谢策牙尖嘴利、恶毒难缠，明熙帝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可偏偏就是这一句话，让宋晏面上血色尽褪。
这本是宋家和康王府的私事。
明熙帝介入其中，一句“一国之后”，整件事的性质就大不相同。
明熙帝没有坐下喝茶详谈的意思，他今日前来，不是为了和宋家商量如何处置宋旭和宋大姑娘。他只是以心爱姑娘未来的夫婿身份，来通知宋家——宋旭必须死。
宋家下不了手，明熙帝不介意动用国法，谢策更不介意帮人清理门户。
他们的态度已经明显的不能再明显。
做坏事之前，总该想好需要承担的后果。
宋家大可包庇，只是到时候损失的就不单单一条人命了。
宋夫人泪流满面，“我儿已经变成这样，陛下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阿娘！”
宋晏厉声喝止，不过短短的几个呼吸功夫，就做出了抉择。
一母同胞的弟弟固然重要。
可谁让他做错了事情？
在家族面前，就连宋老太爷最疼爱的小女儿都能被送出去和陈郡谢氏结亲，更不要说一个只会给家族带来麻烦的纨绔子弟。
宋晏朝着明熙帝再次揖拜，低头道：“臣，自请清理门户。”
明熙帝颔首，“此次参与其中的人，除宋大姑娘外，朕希望……”
“一个不留。”
“是。”
宋晏暗自松了口气。
能留下宋大姑娘，已经是明熙帝给宋家脸面了。
明熙帝道：“阿策，我们走吧。”
谢策冷冷地看了眼宋夫人，虽然还是想亲自弄死宋旭，但也知道不能将人逼的狗急跳墙。
跟上明熙帝，谢策仍旧憋着口气，显然没骂够。
明熙帝好笑道：“看来，跟着阿宁念书确实大有长进。”
换在以前，明熙帝想都不敢想，谢策还有用成语的一天。
他向来是能动手不动嘴。
把人揍个半死，就不会唧唧歪歪了。
谢策翻了个白眼，“少扯有的没的。谁让你用这方法给谢绾绾出气的？什么一国之后，我家谢绾绾本来就傻，你再坏她名声，嫁不出去了正好合她心意，整天赖在家里缠着我媳妇儿。”
明熙帝一顿，试探着道：“倘若我是真心的呢？”
“……”
谢策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明熙帝。
后者温和一笑，已经准备好挨揍了，就见谢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他看。
“你不要脸啊！”
*谢策一回到康王府，就急哄哄让人把所有门都给锁了，进了屋，那句“阿宁你不知道有人想老牛吃嫩草”还没说出口，就看见谢绾绾躺在秦清腿上，享受着他媳妇儿一边给喂果子，一边儿给念书的温柔对待。
靠！
他都没有过这待遇！！
谢策气个半死，帘子一掀，气势汹汹地走进去，正要破口大骂，目光触及谢绾绾后脑勺缠着的纱布，想到她昨天受苦受罪，又给悻悻然憋回去。
“阿兄，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呀？”谢绾绾好奇道。
秦清知道他去哪儿了，放下书，从边上碟子里捡了颗果子，谢策弯腰叼了过来，紧皱的眉头立马松开，含糊其辞：“你管我呢？一天天的，就知道吃，你看你脸上的肉。”
谢绾绾仗着自己受了伤，扭头就告状：“嫂嫂，我头疼～”
秦清瞪他一眼，“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谢策顿时气虚，将矛头对准谢绾绾：“阿宁你不知道！她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们！”
谢绾绾反驳道：“我才不会瞒着嫂嫂！”
“那你说，你和陛下是怎么回事！？”
“……”谢绾绾忽然脸红起来，扭捏半天，埋头到秦清怀里，抱着她的腰撒娇，“嫂嫂，我头疼～”
谢策咬了咬牙，这扭捏作态！肯定是和秦沅学的！
就知道装可怜卖乖撒娇！
谢策最看不起这种人了！
“诶呀，你别吓她。”秦清道，纤细的手掌轻抚着谢绾绾的肩膀，好半天反应过来，“绾绾和陛下？他们怎么了？”
谢策冷哼道：“陛下说，要娶她。”
谢绾绾越发害羞往秦清怀里躲。
长瑾哥哥怎么这么快就说了呀。
看谢绾绾的反应，秦清就知道这事儿是真的了。小姑娘一向是藏不住心思的，没想到这件事竟然瞒着这么好。
秦清好半天才消化了这个事实。
谢策道：“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秦清和谢绾绾一前一后，谢绾绾瘪了瘪嘴，这下是真的有点头疼了。
“他有什么好的，你到宫里头去，哪有在家自由？”谢策哼道，“而且我又不是养不起你。谢绾绾，你别傻乎乎被人骗了。”
谢绾绾：“我才没有被骗！”
而且，“阿兄根本没有钱！”
谢绾绾控诉道：“阿兄的私房钱，只够给嫂嫂买好吃的，给我买的时候，就要问长瑾哥哥拿。”
阿兄明明是穷光蛋！
谢策：“……”
闭嘴啊！
有那么一瞬间，谢策真想把她打包扔出去。
反正康王府的大门口，有人等着捡便宜。
谢绾绾的亲事，最先同意的是康王妃。
“不过，阿娘要与他约法三章。”
谢绾绾懵懵懂懂，“约法三章？”
康王妃摸了摸她的脸蛋，有些话还是要和明熙帝当面说清楚。
第一：定亲可以，但成婚必须要等绾绾及笄之后。
第二：明熙帝要娶谢绾绾，日后便要如她父亲一般，一心一意，心中只能有一个人。哪怕逢场作戏、虚情假意，康王妃都不会给他任何伤害她的孩子的机会。
第三：倘若有朝一日，谢绾绾不愿意受困宫中，明熙帝要放她离开，许她自由。
这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苛刻离谱。
哪怕是寻常人家都不能做到。
不许明熙帝三妻四妾也就罢了，甚至还要他做出如此承诺。
什么叫许她自由？
就是一旦谢绾绾厌倦了这种生活，她就可以随时抽身离开。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康王妃心平气和道：“陛下意下如何？”
明熙帝思忖片刻，只问了一个问题。
“若绾绾想家了，我可以跟着一同回来小住吗？”
“……可以。”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明熙帝笑道，“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金乌渐落，沉入西山。天边只剩下晕染开的大片大片的红霞，漫天云彩，像是娇羞的小姑娘，挪着小碎步，悄悄飘向远方。
明熙帝从康王的书房走出来，就看见穿着缃色襦裙的小姑娘站在大树底下，背对着人，一个人也能踢石子玩的很高兴。
明熙帝静静地看了许久，眼底淌着浅浅的笑意。
“长瑾哥哥！”
谢绾绾回头，惊喜地喊了一声。
她摸了摸脑袋，趁康王还没出来，拉着明熙帝往外走。
“我买了冰糖葫芦哦，长瑾哥哥再不出来，糖就要化啦。”
“绾绾自己吃了吗？”
“我吃了一颗，酸酸甜甜的。”谢绾绾觉得有点奇怪，“没有跟长瑾哥哥一起吃的那么甜。”
明熙帝忍不住咳了一声，已经很努力克制了，但嘴角笑意不受控制地扩大。
“为什么？”
谢绾绾回头，小鹿眼笑成了月牙儿，眉眼弯弯，坦率直白。
她说：“因为喜欢呀。”
话本子上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
何为喜欢？
山花烂漫、星月璀璨，你看世间诸多美好，皆不如她眉眼分毫。
——《白头吟》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