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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杂沓,刀光闪闪,箭飞如雨,场中似乎是一团混战,陈睿坐在高台上却看得清清楚楚,拉开阵型打得最凶的是甲字营和乙字营,林润雨的丙字营则将骑兵放在中央,步兵在周围围了好几圈,层层叠叠架起长矛斜指前方,摆出纯防守的态势,像只缩成一团的刺猬,看起来颇难啃,却也没有攻击的力量。

陈睿微笑着转头望向坐在旁边的女儿:“阿软,你看场中局势如何?”

他登基后,将女儿陈颀封为乐平公主,平时却还是喜欢叫女儿的小名阿软。

“不好说。”陈颀蹙眉望着场中,“同样分配步骑各半的两百人,因林润雨练兵时杀得狠,他手下的人还更少些,粗略看过去一百七十多人,实力稍弱,因此采取守势,似乎想等甲字营和乙字营战到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拣个大便宜。问题是那两方都不是傻子,目前乍看打得凶,其实都留着力,一旦林润雨防卫稍有松懈,两方定会先扑上来把他干掉。”

“哎呦,阿软居然记得丙字营队长的名字,怎么,对此人有兴趣?”

陈颀老实不客气地哼了一声:“阿爹就别装了,当女儿不晓得阿爹对这人花了多少心思?四年内十七次征辟不至,阿爹也不生气,找个机会到底把他弄来,女儿能不认识他么?”

“那日老胡他们告上金殿,诉林润雨执法过严,刑罚过重,你为他张目,说军中便是如此,林润雨才得以继续执掌丙字营,这可不是我的主意。阿软自己是不是也看上这小子了?”

陈颀白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女儿不过说句公道话而已,阿爹别趁机拿女儿做筏子。”

陈睿忍不住哈哈大笑。

陈颀咳嗽一声:“阿爹,校场上这样大笑对将士们不尊重。”

陈睿如今不同往日,已贵为天子,便是校场上说笑几句也无人敢说甚么,但陈颀的说法有道理,陈睿颇为赞同,便收起笑容,专心看场中比斗。

大校场上,甲字营和乙字营砰砰咣咣打得热闹,却都留着一只眼睛盯丙字营的动静,丙字营始终龟缩不出,战斗持续了大概两刻,甲字营变幻阵型,骑兵游走,向东侧包抄乙字营的侧翼,便在这当口,原本蜷缩成一团的丙字营忽然暴起,像被惊醒的毒蛇一样猛地吐出蛇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甲字营的骑兵队形正中,在对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之前,已硬生生将甲字营二十余骑兵连人带马卷进丙字营阵中,就像落入大海的小石子,连个浪花都没溅起来,便一股脑被扫落马下。

兵士们的武器上都包着软布,沾满白垩,只要要害染上白垩就必须退场。甲字营瞬间损失二十余人,队长的眼睛都红了。他仗着自己勇猛,分出一队人,亲自领着直扑丙字营的阵地,同时乙字营也暂停对甲字营的攻势,从另一个方向夹击丙字营。

林润雨手中的旗子已挥成一片影子,龟缩许久的丙字营总算暴露本来面目,区区一百七十余人竟分成了好几种小型战阵,阵型变换极快,相互穿插配合,可以在局部制造出以多胜少的局面,因此虽然以一敌二,暂时还不落下风。

陈睿忍不住再次转头看陈颀,陈颀一直盯着场内,神色有些紧张。他笑着问道:“阿软看现在局势如何?”

陈颀目不转睛:“没想到林润雨这样贪,他仗着自己战阵巧妙,想在取得局部胜利后再逐步扩大胜果,稳扎稳打,步步蚕食,最后把两支敌人一起吃下。可他人数上本就吃亏,还用这种打法,但凡有一处破绽,就会被突破然后反噬,凭他手上那十几个人的机动小队,万一同时出现两处破绽,只怕不能兼顾。”

“不然。”陈睿摇头,“在我看来,他的算计更深。对方联手的前提是击败他之后再对决,所以目前看起来是被两方攻击,其实两方都不会全力以赴。你看着,一会这狡猾的小子肯定重点攻一方,对另一方围而不打,另一方为自保,绝不会冒险突围过去施以援手,等他们反应过来,他已经可以吞掉一支部队。”

“他那点兵,再怎么巧妙布阵,也不可能同时围住两支部队。”陈颀不赞同。

“只要露出围城打援的态势迷惑对手就够了。”陈睿捋了捋胡须,笑道,“被围困的如果看到第三方来援助,肯定收缩兵力等待救援,避免更大的损失,此时即便看出包围圈出现破绽,也不会立刻冒险冲出去,怎么也要观望一会,反正现在场中损失的不是自己人。林润雨必然会抓住这一点时间差,快速吃掉一部分援军,等被围困一方发现不好,试图突围与援军合击时,他立即佯装不支,裹着援军节节后撤,边撤退边围歼援军,只要干掉他们,另一支队伍便是他口中食,取胜不过探囊取物罢了。”他微微颔首,“林润雨不仅武功高强,兵法娴熟,算计人心的本事也不小,将来必成大器。”

“他再能算计,也算计不过阿爹,倔了好几年,现在一样乖乖为阿爹所用。”

陈睿叹口气:“没办法,谁让他是林如渊的儿子,他爹名气太响,我不得不借重。”

“阿爹不怕那个刘遗真的投降北燕,恪于军令状,被迫杀了这小子,弄得鸡飞蛋打?”

陈睿摇头:“阿软还是太认真,刀在我手里,杀还是不杀全由我定。只要他还有利用价值,就算必死,我也能找个由头放过他,他心里觉得欠我的,越发死心塌地为我所用。所以该担心的不是我,是林润雨,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他的下场必定和刘遗一样,有军令状在手,谁敢说我半个不字?”

陈颀垂下眼帘,转头望向场中,低声道:“阿爹说这些,女儿不懂。”

陈睿心中叹息,陈颀虽是女子,能力却远远超过幼弟,未来幼子陈硕登基,长姐将是陈硕最大的助力,只可惜心太软,也太正直,还没学会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本事。

场中战况变幻,便如陈睿所说,林润雨果然打一个,围一个,但陈睿没想到,他竟然选择重点攻击甲字营,亲自领兵和那个猛将硬碰硬对冲。

陈颀也咦了一声:“林润雨武功不错啊,胆子也不小。”场中,林润雨纵马迎着对手的长槊冲上,对手武功精熟,加上膂力惊人,一杆长槊使得花样百出,林润雨毫不退缩,招招用险,步步紧逼,觑到个破绽,毫不犹豫,怀抱短刀便合身撞进对手怀里,在敌将腰上留下长长一道白垩痕迹。

林润雨刀上裹着布,不会当真划开对手肚子,但两马高速对冲时吃这一刀也不好受,而且这样一来,敌将等于受了重伤,必须退场。

千军万马中取敌将人头,这种气势这种勇气完全不像初上战场的人。

“有勇有谋。”陈颀赞道,“阿爹眼光不错,此子并非只有祖荫,本人也是可造之才。”

对这个人,陈颀早有耳闻。那是赵王还在位时的事情,当时阿爹还是丞相,顶着舆论压力打破门阀限制,征辟天下贤才入金陵。有人献上一篇《管仲论》,阿爹看到文章里那句“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忍不住击节赞叹反复吟咏,便邀那人入府详谈,没想到三言两语之间那人就被问倒,才知他是鱼目混珠,阿爹便把那人杀了,又命人寻找这篇文的真正作者,最后得知是以孤山四友为首的一群文人在吴兴郡望北楼饮酒聚会时传出来的文章,作者便是当时才十六岁的林润雨。

因这桩往事,陈颀便以为他是个才气纵横的少年书生,没想到竟会打仗,更没料到他的武功居然还不错,胆子更是大得离谱。

甲字营队长恨恨退出战场后,他的部下群龙无首,林润雨用变化无方的战阵将之切割成无数小块,随即不惜一切发动猛攻,在短时间内便吃掉大半,等乙字营冲到近前救援时,大势已去。

林润雨胜。

他以一百七十六人击败两支队伍,己方标记重伤退出战场者二十二人,轻伤五十七人,以一个初次上战场的人来讲,战果相当不错。

林润雨纵马来到点将台下,摘掉头盔露出一张又是汗又是土的脸,向台上躬身抱拳为礼,目光却不由自主扫向陈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敬佩和仰慕之情。

在林润雨心中,陈颀与乃父是两类人。早在延康八年,丞相长女陈颀的名声便传遍大江南北,那年她不过十八岁,比林润雨还小一岁,已领兵在战场上纵横驰骋三载,战绩赫赫,丝毫不逊于男儿,是陈睿平定江南最大的助力,在林润雨心目中是唯一可与苏迈比肩的人。此次演武夺印,他杀人立威,开罪了无数勋贵人家,幸亏陈颀鼎力支持,不然他早被那些仗着从龙之功分外骄横的勋贵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因此对陈颀越发感激。

见陈颀坦然对视面露嘉许之色,林润雨脸一红,低下头去,却暗暗有些兴奋。

终于能再见刘遗了!

战俘的日子定然很苦,不晓得刘家哥哥在江北近况如何?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欺侮?想到这里,林润雨表面上镇定如常,一颗心却犹如油煎一样,望着高处湛蓝的天空,恨不得能像鸟儿一样长出翅膀,飞过大江,直飞江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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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管仲论》宋,苏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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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别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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