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慈悲(5)
到了秋天的某一天,罗伯特气冲冲地跑来找他,说索菲娅向他吐露心事。约恩听了大发雷霆,几乎失控。
这实在……太令他羞愧了,就像十三岁那年父亲拿皮带抽他,只因母亲在他的床单上发现精液痕迹一样。
当罗伯特威胁说如果他敢再看索菲娅一眼,就要把事情告诉所有救世军高层时,他就知道自己只剩一条路可走,而这条路并非再也不跟索菲娅见面。其实罗伯特、朗希尔德和西娅都不明白,他必须拥有索菲娅,这是他能获得救赎和真正满足的唯一方式。再过几年,索菲娅的年纪就会太大,那时他只得再去找别人。但是在那之前,索菲娅会是他的小公主、他灵魂的亮光、他胯间的火焰,就如同当年的玛蒂娜一样。当年在厄斯古德庄园,她让性的魔法第一次起了作用。
月台上来了许多人。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也许他只需要在泰国待个几星期就能回来,回到西娅身旁。他拿出手机给西娅发短信:爸生病了,我今晚飞去曼谷,明天打电话给你。
他按下发送键,拍了拍黑色手提包,那里装有相当于五百万克朗的美元。爸一定会非常高兴,他终于可以还清债务,重获自由了。约恩心想,我背负着别人的罪恶,我会让大家自由。
他看着有如黑色眼窝的隧道。八点十八分,机场快速列车呢?
约恩·卡尔森呢?他扫视前方的背影,缓缓放下左轮手枪。他的手指听从命令,放松了扣在扳机上的压力。他永远不会知道刚才距离击发子弹究竟有多近,只知道约恩·卡尔森不在这里。这就是刚才那些人找位子会出现混乱的原因。
音乐安静下来,鼓刷在鼓面上轻轻掠过,吉他的拨弦也变得缓和。
他看见约恩·卡尔森的女友低下头去,肩膀上下活动,仿佛在包里找东西。她低头坐了几秒钟,接着就站起身来。他的视线跟随着她,看见她慌忙移动,以及那排观众纷纷站起来让她走过。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抱歉。”他说着站了起来,几乎没注意到受他影响而站起来的观众对他怒目而视、烦躁叹息。他的注意力只放在那女子身上,她是他找到约恩的最后机会,而这个“机会”正要离开会场。
他走进大厅,停下脚步,听见通往会场的隔音门关上,仿佛弹指之间,音乐就消失了。女子没走太远,正站在大厅中央的两根柱子之间发短信。两名穿西装的男子站在会场另一个入口旁说话,寄物处的两名女工作人员坐在柜台内望着远方发呆。他确认挂在手臂上的大衣内依然藏着左轮手枪,他正打算接近女子,这时却听见右侧传来奔跑声,一转头就看见一名双颊泛红、双目圆睁的高大男子朝他疾冲而来。是哈利·霍勒。他知道这时已然太迟,大衣阻碍了他,使他无法精确瞄准。他蹒跚后退,靠上墙壁。哈利的手撞上他的肩膀。他一脸惊异地看着哈利抓住会场入口的门把,猛力把门拉开,消失在门内。
他靠在墙上,用力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直起身子,睁开眼睛,看见女子把手机拿在耳边,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他走上前去,站到女子面前,将大衣拉到一侧,让女子看见手枪,并用缓慢而清楚的声音说:“请跟我走,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看见女子目光一沉,瞳孔因恐惧而涣散,手机掉落。
手机掉落到铁轨上,发出砰的一声。约恩看着依然响个不停的手机。在他看清楚来电者是西娅之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又是昨晚那个不出声的人打来的。那人没说一句话,但现在他很确定那人是个女人。是她,是朗希尔德打来的。停下来,别再乱想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疯了?他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这时他可不能再失控了。
火车驶入车站,他抓起黑色手提包。
车门打开,激起一团空气。他登上列车,将行李箱和背包放到行李置放处,找到空位坐下。
一排排坐满观众的座位上有个空位,看起来像是少了颗牙。哈利仔细看过一张张脸,但不是太老、太年轻,就是性别不对。他跑到第十九排的第一个座位旁蹲下,这个位子上坐着一名白发老翁。
“我是警察,我们正在……”
“什么?”男子高声说,把手靠在耳边。
“我是警察,”哈利拉高嗓门说,并看见前几排有个耳朵后方有电线的男子动了动,对着领子说话,“我们正在找一个人,他坐在这一排中间,你有没有看见任何人离开或……”
“什么?”
一个老妇人倾身过来,显然她是老翁今晚的同伴:“他刚刚离开,在表演中途离开观众席……”她强调“表演中途”这几个字,显然认为这就是警察要找那个人的原因。
哈利奔上过道,推门而出,冲过大厅,跑下通往前门的楼梯,看见外面有个制服警察的背影,便在楼梯上大喊:“傅凯!”
西韦特·傅凯转过头来,看见哈利开门出来。
“刚刚有没有一个男人从这里出来?”
傅凯摇了摇头。
“史丹奇在音乐厅里,”哈利说,“发布警报。”
傅凯点点头,翻起领子。
哈利奔回前厅,看见地上有个红色手机,就询问寄物处的两名工作人员是否看见有人离开会场。她们互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哈利问除了通往前门的楼梯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出口。
“还有紧急出口。”其中一人说。
“对,可是紧急出口的门关上时声音很大,我们一定会听见。”另一人说。
哈利站在会场门外,把大厅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史丹奇真的来过这里吗?玛蒂娜这次说的是真话吗?就在此时,他知道玛蒂娜说的是真话,因为他再度在空气中闻到那股甜腻的气味。就是刚才他跑过来时挡在路上的男子。他立刻知道史丹奇会从哪里离开。
哈利拉开男厕的门,冷风立刻从另一侧开启的窗户吹了进来。他来到窗边,低头往屋檐和底下的停车场望去,并用拳头猛捶窗台:“该死的!”
这时,一个隔间里传出声音。
“嘿!”哈利吼道,“有人在里面吗?”
那声音再度传来,听起来像是啜泣。哈利扫视一整排门锁,找到一个显示为红色“使用中”字样的。他趴到地上,看见一双穿着女鞋的脚。
“我是警察,”哈利吼道,“你有没有受伤?”
啜泣声停止。“他走了吗?”一个颤抖的女性声音说。
“你说谁?”
“他叫我在这里待十五分钟。”
“他走了。”
隔间门荡了开来,西娅·尼尔森跌坐在马桶和墙壁之间的地上,妆都哭花了。
“他说如果我不说出约恩在哪里就杀了我。”西娅语带哭声,仿佛是在道歉。
“那你怎么说?”哈利扶她坐到马桶盖上。
她的眼睛眨了两下。
“西娅,你跟他说了什么?”
“约恩发短信给我,”她目光涣散地看着厕所墙壁,“说他爸生病了,今晚他要飞去曼谷。你想想看,什么时候不选偏偏要选今晚。”
“曼谷?你这样告诉史丹奇了?”
“今晚我们本来要一起招待总理的,”西娅说,泪珠滚落脸颊,“可是他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他……他……”
“西娅!你有没有说约恩今天晚上要乘飞机?”
她梦游似的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哈利站起身来,大步走进大厅。玛蒂娜和里卡尔正在大厅里跟一名男子说话,哈利认得男子是总理的保镖之一。
“取消警报,”哈利喊道,“史丹奇已经走了。”
三人转头朝他望来。
“里卡尔,你妹妹坐在男厕里,你可以去照顾她吗?玛蒂娜,能跟我来吗?”
哈利不等玛蒂娜回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就往出口的方向走,她得小跑才能跟上。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道。
“加勒穆恩机场。”
“那你拉我去干吗?”
“亲爱的玛蒂娜,你要来当我的眼睛,你要替我看见那个隐形人。”
他在火车窗户的映像中细看自己的脸:额头、鼻子、脸颊、嘴巴、下巴、眼睛,想找出他脸上的秘密究竟藏在何处,却在红色领巾之上找不到任何特别之处,只看见一张有眼睛和头发的面无表情的脸,映在奥斯陆中央车站到利勒斯特伦之间的隧道墙壁上,看起来跟外面的夜色一样黑。
33最短的白昼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哈利和玛蒂娜花了两分三十秒从音乐厅大厅奔到国家剧院站的月台。两分钟后,他们搭上开往利勒哈默尔的市内火车。这趟火车中途在奥斯陆中央车站和加勒穆恩机场停靠,它的速度的确很慢,但总比等候下一班机场特快列车要快。他们找了两个空位坐下。车厢里满是回家过圣诞假期的士兵,以及带着整箱红酒、头戴圣诞老人帽的一群群学生。
“发生了什么事?”玛蒂娜问道。
“约恩要逃走了。”哈利说。
“他知道史丹奇还活着?”
“他不是要躲避史丹奇,而是要躲避我们。他知道自己的面具被拆穿了。”
玛蒂娜睁大双眼:“什么意思?”
“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火车驶进奥斯陆中央车站。哈利查看月台上的旅客,但没看见约恩。
“一切都是从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向约恩开出两百万克朗的价钱,要他协助吉尔斯特拉普投资公司收购救世军的房产开始的。”哈利说,“但他拒绝了,因为他认为朗希尔德不够细心,嘴巴不够紧,所以他就背着朗希尔德跟麦兹和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接洽,开出五百万克朗的价钱,并要求不能让朗希尔德知道这笔交易。吉尔斯特拉普父子同意了。”
玛蒂娜张大了嘴:“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朗希尔德死后,麦兹几近崩溃,决定把这件事和盘托出。他打了哈福森名片上的手机号码,但手机没人接,所以就把自白留在语音信箱里。几小时前,我听了这段留言,当中他还提到约恩要求写一份书面协议。”
“约恩喜欢每件事情都井井有条。”玛蒂娜低声说。火车离站,经过站长室,驶进奥斯陆的灰色街景,只见住宅区后院里有坏了的脚踏车、空荡荡的晾衣绳、漆黑的窗户。
“可是这跟史丹奇有什么关系?”玛蒂娜问道,“是谁雇他来杀人的?麦兹·吉尔斯特拉普吗?”
“不是。”
火车被吸进隧道的黑色虚空中,黑暗中火车行驶在铁轨上的哐当声几乎淹没了玛蒂娜的声音。“是里卡尔吗?拜托不要是里卡尔……”
“为什么你会认为是里卡尔?”
“约恩强暴我的那天晚上,里卡尔在屋外厕所发现我,我说里面很黑所以我跌倒了,但我看得出他不相信。他扶我上床,没有吵醒其他人。虽然他不曾说过什么,但我总觉得他看见了约恩,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嗯,”哈利说,“怪不得他这么保护你。里卡尔似乎很喜欢你,而且是真心的。”
玛蒂娜点了点头。“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她开口说,又顿了一顿。
“什么?”
“我不希望是他的原因。”
“那你的愿望实现了。”哈利看了看表。十五分钟后他们抵达机场。
玛蒂娜突然惊慌起来,说:“你……你不会这样认为吧?”
“认为什么?”
“你不会认为我父亲已经知道了强暴的事,所以他……”
“没有,你父亲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雇用杀手来杀害约恩的人……”
火车驶出隧道,黑色星空高挂在闪烁着白色磷光的原野上。
“是约恩他自己。”
约恩走进宽广的出境大厅,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但他从未见过这里挤了这么多人。说话声、脚步声和广播声在拱形尖顶的大厅里回荡,里面夹杂着亢奋的噪声、各种语言的大杂烩和他听不懂的意见片段。这些人不是要返乡过圣诞节,就是要出国过圣诞节。登机柜台前排着几乎一动不动的人龙,在分隔绳之间盘旋回绕,犹如吃得太饱的大蟒蛇。
他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时间还很多,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站在一个老妇人后方,队伍前进了二十厘米,他弯腰帮老妇人把行李箱往前挪。老妇人回头对他露出感谢的微笑,他看见对方脸上的肌肤犹如细薄苍白的死亡纤维,包裹在瘦削的头骨上。
他回以微笑,老妇人终于移开目光,然而在这些活人制造出来的噪声中,他似乎一直听得见她的尖叫。那是无尽的刺耳尖叫,挣扎着盖过了电动马达的怒吼声。
那天他被送去医院,并得知警方正在搜查他家,就想到警方可能会无意间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他和吉尔斯特拉普投资公司的协议书,上面写明只要救世军委员会通过房产出售案,他就可以收取五百万克朗的佣金,签名人为阿尔贝特与麦兹·吉尔斯特拉普。警方送他去罗伯特家之后,他立刻返回歌德堡街拿协议书,没想到他抵达时,家里已经有人,那人就是朗希尔德。由于吸尘器开着,朗希尔德没听见他进门。他发现朗希尔德看见了他的罪行,犹如他母亲在床单上看见他遗留的精液痕迹。而且一如他母亲,朗希尔德也会羞辱他、摧毁他、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世、告诉他父亲。他不能让她看见。这时他心想,我把她的眼睛挖出来。但她还是不停地尖叫。
“乞丐不会拒绝别人的施舍,”哈利说,“这是他们的本性。我在萨格勒布被一枚二十克朗的挪威硬币打到头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件事。那时我看着硬币在地上滚动,想起现场勘察组曾在歌德堡街的转角杂货店外,发现一枚被踩进雪地里的克罗地亚硬币。他们立刻把这枚硬币跟史丹奇联系在一起,因为哈福森倒在街上的血泊中时,史丹奇就是从那个路线逃跑的。但我倾向于怀疑。当我在萨格勒布看见那枚二十克朗硬币时,就像来自天上的某种力量想提醒我什么似的,我想起我第一次跟约恩见面时,有个乞丐拿硬币丢他,当时我很惊讶,没想到乞丐居然会拒绝施舍。昨天我在戴西曼斯可图书馆找到这个乞丐,把现场勘察组发现的硬币拿给他看,他证实说他朝约恩丢的是一枚外国硬币,很可能就是我拿给他看的那枚。他说:‘对,很可能就是这枚硬币。’”
“所以约恩去过克罗地亚,这又不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