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唯有饮者留名长】
绕过这面山梁，眼前果然出现了一家脚店。这家店就开设在官道一旁，面对着上百亩田地，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在这片丘陵之中，倒算是个上佳的所在。
这家脚店不大，只有一间门脸，也没有招牌店名，只在门前用竹竿挑着一面酒幌子，后面连着五六间客房，茅顶土墙，看上去比张家脚店也强不了多少。可是门前却栽种了半亩**，秋风一吹，花香并着酒香迎面袭来，让人顿时生出恋栈之意，似乎不在这里停下来喝上两杯，倒是莫大的遗憾一样。
冷玉娘和春儿见车停下，便挑开厢门挂帘儿，从车厢内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家小店，杨凡见了笑问：“娘子，春儿，这家店虽然不大，看上去倒还干净，今晚就歇在这里罢？”
“好啊好啊，我喜欢这里的花儿……”没等冷玉娘开口，春儿就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欢快的好像一只小黄莺。
“但凭官人安排就是……”冷玉娘柔顺地点了点头，便由春儿扶着，轻轻下了车，跟在杨凡身后，向店内走去；刘大也兴奋地一拍掌：“杨哥儿先去，我安顿了车马便来。”
杨凡扭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笑对玉娘道：“这个刘大果然是个酒鬼，听说要住在这里，开心的都失了态，莫非这家店的酒水就这样好？如果真是，回头倒要多喝几杯。”
他也是个好酒的人，就是在后世，也是有名的‘酒精战士’。可自从到了北宋，就没喝过像样的酒，一直深以为憾。今天心情好，又被刘大一番勾挑，顿时起了些酒兴。
冷玉娘关心地看了他一眼，柔声道：“官人不可多饮，需知酒能乱性、更可伤身……”果然在控制丈夫喝酒一事上，古往今来的女子并无区别。
三人进了门，店家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将三人带到一个窗口边的位置上坐下，刘大后脚也跟着走了进来，杨凡笑着对他道：“刘大哥说的好酒，叫什麽名字？”
没等刘大开口，店家已笑道：“客官若要喝酒，白的黄的都有，不过小店最好的还是白酒，叫做‘透瓶香’。”他所说的白酒，指得其实就是普通烧酒，并非现代的蒸馏白酒。
“透瓶香？好大的口气啊。”杨凡呵呵一笑：“可有力麽，无力的我们可不喝。”
“客官放心，小店可有个规矩，这酒每人只卖六两，多了您给钱也不卖呢。”店家见杨凡质疑店中的好酒，口气也大了起来。
“哦，却是为何？”杨凡奇道。
“杨哥儿有所不知……”刘大憋了半天，总算有了卖弄的机会，立即接口道：“他家这酒厉害，就是七尺的汉子，也最多六两就倒，因此才有这个规矩呢。”
“哦？六两就倒？”杨凡还真是不信了，这时一斤合十六两，六两‘女士香槟’一样的东西要是能弄醉他才是见鬼了：“那要是不倒呢？”
“官人……”冷玉娘悄悄扯了下他的袖子：“切莫逞强……”
“娘子放心。”杨凡冲他眨了眨眼：“你忘了成亲那天，我是如何把你家的亲戚都灌到桌子下面去了？今天心情好，我且与他耍耍……”
所谓的六两就倒，也是指对一般人而言，店家见杨凡身高马大的，口气也大，顿时没了底气，嗫嚅道：“若是客官能喝六两还不倒，那就不用给小的打赏了。”
“你倒是个刁嘴，我几时说过要打赏你了？”杨凡哈哈大笑：“行了，快把你那好酒送上一坛来，再来十个菜肉馒头、一斤熟肉，有熟鸡子也来些个，吃了再算账给你家。”
店家笑嘻嘻地唱了个肥诺，不多时便将酒菜送了上来，杨凡捏了块熟牛肉送进嘴里，咀嚼了几下，连叫好香，刘大则拍开酒坛的泥封，替杨凡倒上了满满的一碗。
“好酒啊好酒，可香死我了……”
杨凡正要端起酒碗品尝，忽然一只乌黑干瘦，油污斑驳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一把将他面前的酒碗抢了过去。
这人一口将酒吞下肚中，咂了咂嘴道：“不错，入口绵香，后味辛辣，这才是好酒啊，来来来，再倒再倒，莫要停下。”
杨凡上下打量着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只见这位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上面沾满了泥土油污，给光一照，五光十色煞是好看，脚上则踏着双破烂的草鞋，大冷天的露出十根黑漆漆的脚趾头，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洗过脚了。
这个邋遢道士边幅不修，头却是乌黑亮，双眼也是炯炯有神。不过因为满脸泥垢，却看不出他的具体年龄，估计应该是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此刻他双眼直地盯着桌上的那坛‘透瓶香’，露出一脸迷醉的神色，就如同后世的宅男见到了心仪的软妹子一样。
“叫花子，给爷滚出去！”
那店家见到这个道士一身破烂，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骂道：“快滚快滚，莫要扰了贵客的酒兴！”
这道士被他一通责骂，也不着恼，只是笑嘻嘻地道：“你这个势利鬼，看道爷穿得破旧，就看不起道爷是不是？哼哼，爷告诉你，当今官家最稀罕的就是咱们道门中人呢，你这样辱骂道爷，当心被道爷一纸诉状告到官府，让公人抓了你去，将好生一个白净屁股打成八瓣……”
杨凡听得一乐，感情这道士还真有些见识，知道当今官家是个好道的人，居然就拉起这面大旗来了。
当今官家虔诚向道，自封‘教主道君皇帝’，在全国大建宫观、设道官，并其俸禄，天下无人不知。邋遢道士这一通忽悠，险些就将店家唬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儿来，‘呸’一声道：“你这叫花子不知在哪里捡了身破烂道袍，也敢来蒙吃蒙喝？哼，你当爷爷没见过那些道官老爷麽，人家哪一个不是衣服光鲜，身上有的是铜钱银子，如何像你这般寒酸？来人啊，把这个叫花子打出去！
只听后面一声喊，冲出几个手拿菜刀擀面杖的人来，嘴里连连咒骂着，向道士冲去。杨凡看得摇了摇头，可真是世态炎凉，原来这嫌贫爱富的毛病，不光是现代人有，古代人也是一样啊。
“且慢！”那道士被四五条汉子围着，倒是面无惧色，忽地一声喊道：“谁说道爷是骗吃骗喝的叫花子了？自然有人要诚心请道爷吃喝呢，你们信不信？”
店家正要啐他，道士已经转脸对着杨凡和冷玉娘嘻嘻一笑：“两位倒是说句话啊？怎么，一个大难不死，一个娶了新媳妇，小日子过得挺美啊？都不知道请道爷我喝顿喜酒啊？小伙子，小娘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想请道爷的人多了去了，道爷还不肯赏脸呢，老道我这是看得起你们哦。”
“我呸，臭道士，你就吹吧。”店家这个气啊，今天生意不好，从开门到现在才来了杨凡这麽一路客人，他还指望着这些客人能多给几个赏钱呢，怎知嗑瓜子磕出个臭虫，居然蹦出个脏道人来搅局！
“入他娘！兄弟们亮家伙，打断这狗道士的腿！”店家嗷的一声，看样子是真急了。
“慢！”
杨凡仔细看着这个邋遢道士，心中有些狐疑。听他的话意，竟是知道玉娘的事，不知道他是道听途说来的，还是这道士有掐算的本事，能够未卜先知？
如果是在现代，杨凡对这类神秘玄学一定是嗤之以鼻，可在这个时代，他还真有些拿不准了，难道说金爷爷书里写的那些高人真的存在？一念及此，杨大导演顿时有些激动起来：“这位道爷是我的朋友，店家，就麻烦你再添份杯筷吧。道爷，请……”
店家一愣，面上顿时转了颜色，嘻嘻笑道：“哎呦，客官您也真是，要早知道这位仙风道骨的道爷是您的好友，小的怎么敢放肆呢？道爷，您老请……不知您老是用杯呢，还是用碗？”
“哪里有这许多恬噪，道爷不用杯筷，只用双手就是。”道士也不客套，一屁股坐在了杨凡身旁，抓起两个熟鸡子，便流星赶月一般塞进口中，然后一把抓住酒坛，对着嘴儿灌了下去。酒水从他口中溢出，淌的满脸满身都是，一时间酒气伴随着他身上的臭气冲天而起，十分的刺鼻难闻。
连着灌了几大口，道士才放下酒坛，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很是不满地瞪着杨凡道：“你这小子好不晓事，就这几个菜，如何见得客人？店家，再来五只葱油鸡……”
那小二一愣，看着杨凡笑道：“客官，这鸡可是五十文钱一只的，五只就是二百五十文。而且……而且小店只收铜钱，可不收什么铁钱和蔡相公铸的当十大钱……”
没等杨凡答话呢，道士就是一瞪眼：“哪个说了要给你铁钱，真真瞎了你的狗眼，看不出今天有大豪客到了麽？道爷吃多少，这位小兄弟就结多少账给你！快去拿来！”
小二只是陪笑看着杨凡，杨凡叹了口气道：“按这位道爷说的，快快拿来。”
“官人……”冷玉娘皱了皱眉，轻轻拉了下杨凡的衣角。
虽说是穷家富路，可刚才杨凡点的酒肉，已经要上百钱了，宋时畜牧业达，牛羊肉不贵，可这鸡肉和猪肉却是有钱人才吃得起，实在不是他们能够消费的。
父亲答应的那一贯钱，至今还没拿到手里，她和杨凡的全部财产也才四五百文钱。如今一顿饭就吃这么多，让冷玉娘如何不愁？到了阳谷还要过日子啊，就算是有家里给的粮食，手上总要有些余钱才能安心啊。
“嘿嘿，有道是千金散尽还复来，老道不过是花你们几个钱，小娘子莫不是心疼了吧？”这道士实在可气，占了便宜还要卖乖。
“哪里会？道爷多虑了，这鸡还要趁热吃才好，请用请用。”看到五只葱油鸡热腾腾地端了上来，杨凡殷勤招呼着。
“杨哥儿可真是好客，不过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喜欢骗吃骗喝，完了还要骗人田宅财产，对这种人，俺看还是防备些好。”
就连刘大都看不过去了，气呼呼地挟了个鸡翅咬了口，冷嘲热讽地向着道士。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好酒，好鸡！”道士恍若未闻，只顾吃肉吃酒，也不知他那肚子是否无底洞，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大半坛酒和四只鸡就祭了他的五脏庙，看得杨凡等人是目瞪口呆。
“好饱，好饱。”道士摸着已经明显凸起的肚子，剔着牙，打着饱嗝，满嘴不说人话地道：“我说哥儿啊，这顿饭勉勉强强能填饱道爷我的肚子，就是粗疏了一些，不够精细。这样吧，下次有机会，我找到你家去，让你娘子亲手做几个好菜吃吃就是……”
杨凡听得目瞪口呆，***，莫非这家伙真是个吃惯了白食的，老子被他蹭了？正要开口，就见道人转头一笑：“吃完了，道爷也得走了，别送，有缘自会相见。”说完身子一晃三摇，转瞬就到了门外，再一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刘大顿足捶胸地道：“杨哥儿，你忒也厚道，这道人分明是个无赖厮闲，专门骗吃骗喝的，你怎么就让他蒙了！”
“店家，引我们去上房，该歇了。”
杨凡却只是笑。无赖厮闲？有哪个无赖厮闲能在喝下十几斤酒，连吃四只鸡后还能脚步如风的？娘子她们的眼光还是不成啊……
当夜无话。次日起来一算账，吃住共花去四百三十文，望着掌柜伸出的手，杨凡顿时呆了。
他在冷家结了五百文工钱，加上手中积蓄，也不过六百多文钱，这一下就去了三分之二，等到了阳谷，肯定还要有花销，手上没钱可怎么行？
现在杨凡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昨天太过大方了，‘高人’吃饱喝足拍拍屁股就走了，倒给他留下了一笔烂账。
“客官，承惠，一共是四百三十文……”掌柜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口气却有些生硬了：“不知客官是用铜钱还是银子，若是银子，折银四钱。”
杨凡干笑几声，转头向外望去：“掌柜的，我看你这店中的酒菜上佳，房间也还干净，却为何没有招牌呢？光是一个酒幌子挂在外面，只怕会影响生意啊……”
“客官说笑了，俺这店座落在‘景阳冈’前，比不得县里的正店，若是挂了招牌，又要多纳许多税钱，却是承担不起啊……”掌柜的摇头道：“再说像俺这荒村野店，有面酒旗便是不错了，哪里还有许多攀求？”
“景阳冈！”
得知前面那片丘陵便是《水浒传》中武松打虎的所在，杨凡微微一惊，心中便有了计较，笑道：“掌柜的说差了，但凡卖酒的脚店，哪家没有酒旗？一面大家都有的酒旗，又如何能显出贵店的优点长处？也罢，相逢便是有缘，我就送掌柜的五个字，保你从此生意兴隆如何？”
“客官竟是位读书人？”
掌柜的一听，顿时肃然起敬。这年头儿读书人金贵啊，在平民百姓的眼中，秀才和县太爷都是可以平起平坐的，如今这位秀才老爷要送字，那是多大的荣耀？
“呵呵，我是读过些书，字也写得。掌柜的，店中可有笔墨纸张麽？”
“有有有……”掌柜的一迭声应着，让小二迅取来笔墨纸砚，亲自帮杨凡铺开纸，研开墨，恭敬地道：“秀才公请下笔吧。”
杨凡点了点头，提起毛笔饱蘸了墨汁，不假思索地写下五个大字——“三碗不过岗”！
“官人，好字啊！”
冷玉娘看得目泛异彩，她毕竟是大家出身，虽然不被父亲看重，却也是通文墨的，如何看不出自家官人这一笔字已然有了大家风范。
就连掌柜小二和刘大这些人，也看出这字写得不俗，可比县城里替人写书状的先生高明多了。而且这‘三碗不过岗’不但通俗易懂，还点明了店中佳酿的特色，最妙的是这并不算正店招牌，既不会逾制，也不致招来官府加税。
“多谢秀才公，多谢秀才公……”
掌柜喜欢的嘴都合不拢了，将字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三碗不过岗，真是绝妙，妙极啊。”
杨凡淡淡一笑：“掌柜的无需客气……哦，对了，店钱是多少来着？四百三十文是不？”
掌柜听了将手连摆道：“秀才公说哪里话来？小店能得秀才公光临，正是蓬荜生辉了，更何况又得秀才公慷慨赠字，区区几百文店钱再也休提，再也休提……”
杨凡哈哈一笑：“如此，就要多谢掌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