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无情最是台城柳

第160章 无情最是台城柳

三脚铜兽炉里燃着上等的银骨炭,闪烁得红光把屋里映照得一片诡异。这时节还烧着炭炉本就诡异。但是太后说冷,那就算是三伏天也烧得。

褚太后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薄棉中衣,盘坐在铜炉旁边的席上。

屋里没有燃灯,只有炭炉那一点亮光。褚太后年纪并不太老,头发却很有些花白了,这样不挽髻不饰簪钗更显几分苍老。炭火的微光影影绰绰撒在她皱纹横生的脸上,像是给她面无表情的脸平添了些狰狞。

太后盯着炉内通红的炭火,已经呆呆地坐了一个时辰。跟了太后几十年的老宫女担心她伤了身,小心翼翼地说:“太后,您用点饭吧?”

褚太后动了动唇,声音凉的好像在数九天的寒潭里浸过,“绣姑,什么时辰了?”

绣姑紧走了几步,点上一盏灯,瞧了瞧刻漏说:“已经亥时了,太后,灶上温着山药百合羹,老奴给您端上来?”

褚太后拍了拍麻木的双腿,抬起胳膊示意绣姑来扶她,“绣姑,你跟了我几十年,你说哀家此生,算得上罪孽深重吗?”

绣姑惊道:“太后何出此言?”

褚太后由绣姑扶着,走到了窗下。站在这儿,能看见不远处一座座宫殿在黑夜里模糊的重檐叠影,整个台城穷极壮丽、冠绝古今。这是这是她鞠躬尽瘁守护了几十年的地方。她咸康年封后,建元二年就守了寡成为太后,为着大晋食不求精、寝不安席,虽然没有开创盛世,至少也功在社稷。可这大晋江山回报给她了什么?她独子年少早殇,死于非命,如今凶手却逍遥于世,甚至一跃成为了琅琊王氏的族长!

“如果不是哀家有罪孽,为何会令吾儿横死,有仇不得报?他是皇帝啊!九五至尊、天潢贵胄,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褚太后声音凄厉,整个人都打着颤,“我恨啊,绣姑……”

绣姑拍着褚太后的背心给她顺气,安慰道:“太后,您想开点……”可她自己也忍不住哽咽出声。

“哀家想不开!”褚太后恨道,“哀家要他们死!”

褚太后说完这句,顿了半晌。

她对王良真的是恨不得生啖其肉,但要杀王良不容易,这些年她用尽了方法都没能成功。王良异常机警,本就有琅琊王氏保着,后来又添了司马丕加持,如今更当上了王氏族长。想要他的命,难如登天。连桓伊都在他手里吃了亏,现在谁还动得了他?

动不了王良,那就先杀了司马丕!这个蠢货认贼为友,分不清远近亲疏,若不是他鼎力支持,琅琊王氏不一定会同意王良做族长。先杀了这蠢货,王良就少了一道保命符。

早晚,褚太后决心,不论早晚,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杀了王良为她聃儿血恨!

云低觉察出不对劲时,已经过去五六日了。

这五六日里,或是柔连找她有事,或是桓老夫人邀她游园……总有事情绊着她出不得门。

这日柔连再来找她,说是想请她帮忙算府上几项开支。

柔连拿出来的账目,却是这几年里桓府几乎全部的流水账。光是账册就有半人高。

两个壮仆跟在柔连身后捧着高高的账册,柔连一脸歉意地道:“真是打扰夫人了,但是奴婢实在忙得厉害,也顾不得礼数了,还烦劳夫人帮奴婢看看。”

云低睨了柔连一眼,说:“柔连,你先别忙着走,我有话问你。”

柔连眉心跳了跳,下意识道:“奴婢今日还要去石头城一趟……”

“柔连,”云低打断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云低并不愚钝,她能被诓骗五六日,只是因为她没想到柔连会和老夫人联合。柔连是桓伊的亲信,若无桓伊允准,她绝不会私自作为。所以她先前以为柔连和老夫人这几日轮番来找她,只是碰巧而已。可她漏了一点,桓伊可以让柔连和老夫人联合起来。

桓伊这么做是为什么?

柔连自然不敢多言,但事到如今,她也知道瞒不下去了。只好一言不发。

云低叹了一口气,又问:“桓伊今日在府中吗?”

柔连沉吟片刻,说:“郎君一早去了衙门,若无意外,午时前就会回来。”

左右不过半天的功夫,云低也不想为难柔连,就说:“好,我过会儿自去问桓伊,你去忙吧。”

若无意外,桓伊一向确是午时左右回府。

然而今日偏偏出了意外。

云低一直等到月上中天,都没等来桓伊。

这一夜,云低心里存了事,辗转反侧。

这一夜,建康城也不平静。

桓伊调派了京畿附近好几城静竹阁能动用的全部人手,亲自坐镇,连夜把建康城连带附属几城像过筛子一样过了一遍。

天将亮时,桓伊才散了人,带着几个亲卫回了建康城。

奔波了一天一宿,众人早就疲惫不堪。但桓伊进城后,连歇都没歇,就直奔入中都官的刑狱。

忙了这好些日子的成果,全在这里了。

刑狱是衣冠南渡后新修的,但因为新朝崇尚释老轻视名法,这座敞亮的新狱就一直没派上太大用场。世家名流都皆以清谈为高逸,以论律为为俗务,下面那些吊儿郎当的纨绔更不会去规规矩矩守什么律法了。这诺大一座刑狱,日常里也就是关关犯了小错的平头百姓。

只这一两天里,刑狱被右丞相桓伊调用后,才突然热闹起来。

桓伊没来得及回府换衣服,就穿着一身方便出行的竖褐劲装进了关押苻琳的牢房。因为他衣着太简朴,以至于苻琳还以为他也是桓伊的下属。

苻琳只是被绑的结实,并没有受刑,因此喊得底气十足:“无耻下作的狗东西,用阴招绑了你爷爷来做什么,有本事让你们狗主子来见我!”

桓伊没理他,径自坐在了房中间刚安置好的一张胡床上。胡床旁还放了一张小几,上面搁着茶水。跑了一晚上,确实有些口渴,桓伊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茶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水温不热不冷刚刚好,这刑狱的值班小吏挺有心。

喝完茶,桓伊才斯条慢理地看向苻琳。此时的苻琳瘫坐在地上,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桓伊指节敲了敲小几,语带嘲讽地说:“苻琳,你也是一国皇子,言语粗鄙也就罢了,怎么眼睛还不好?”

桓伊一开口,苻琳就停了骂声。抓他关他的人不止一个,但是全程不论他怎么喝问叫骂都没有人回他半句。苻琳眯了眯眼,洗看向这个坐在胡床上俯视他的人。这人虽然一身竖褐,也难掩其举手投足间的风华,通身的气派绝非寻常仆从亲卫。苻琳忖了一下,问道:“你就是,右丞相桓伊?”

桓伊又饮了一口茶,才说:“正是。”

苻琳听他一个“是”字出口,立时支起身子,似是想往前扑的模样。满眼恨意遮掩不住。站在桓伊身后的祁连走上去,一脚将他跺翻在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祁连早就想给他一下了,这一脚用了七分力,把苻琳踢得再直不起身。苻琳不能动作,又开始骂骂咧咧。

“苻琳,”桓伊冷冷地喊了一声,“你因何来建康,我一清二楚,你污不到我身上。当年豫州一役你我是敌对,我守豫州也是九死一生,说我与你结谋,谁会信你?”

苻琳起不来身,索性破罐子破摔,躺在地上对话,“信与不信,都是一念之间,这建康城有几个亲自见过豫州一役的?我只要说你有,别人就会起疑心,说的人多了,大家就信以为真了,众口铄金啊,丞相。”苻琳此刻已经身陷囹圄,他心知桓伊不会放他,因而说话也无顾忌,只想捏着桓伊的软肋气他一气也算过了瘾。

“众口铄金?”桓伊嗤笑一声,“你是指望这刑狱里关着的其他一百三十五个氐人来’烁金’吗?”

苻琳神色骤变,他之所以言无顾忌,也是算准他们此次行事周密,就算桓伊抓了他,也不会影响太大。一百三十五个人,由王良相助,零散藏在建康城和附属五城里。怎么可能全部被挖出来?这不可能!

苻琳神色惊疑不定,还强撑着没全信,“你若真把我们全抓了,何必还来跟我周旋?”

桓伊从胡床上站起来,转了一圈手腕,然后往前迈了两步,从地上揪起苻琳,把他拖到牢房的木栏杆处,叫他能瞧见外面。

目所能及的牢房里都堆满了氐人,一样捆绑得结实,不过比苻琳多拿破布塞了口。

桓伊把苻琳又扔回原位,自己拍了拍手,又坐回胡床上。

苻琳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桓伊说得不假,即便没有一百三十五个,也所差无几。失败了,又一次再桓伊手里败了。苻琳愣愣地看着牢房屋顶,一言不发。

“苻琳,我之所以还来见你,是有一件事需得跟你说清楚。”桓伊声音无波无澜,“你恨我可以,但你若要为东海公报仇,最大的仇人,并非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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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云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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