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救赎者(44)
“记得要射的是坏人哦。”谢尔说,对方没有响应。
他一跛一跛地回到投注单前,心想难怪那个警察心情不好,因为证件上说他隶属于犯罪特警队,这次不幸殉职的警探不就是他们队里的?
哈利把车子停在贺维古登的海尼·翁斯塔艺术中心前,从美丽的低矮砖砌建筑朝缓坡下方的峡湾走去。
他看见朝斯纳若亚半岛延伸而去的结冰海面上有个黑色人影,便伸出一只脚踩了踩海岸边的一块冰,结果噼啪一声巨响,冰面应声碎裂。哈利高喊戴维·埃克霍夫的名字,但冰面上的人影一动不动。
他咒骂一声,心想总司令的体重应该不亚于自己的九十五公斤。他在搁浅的冰面上找到平衡,谨慎地在铺着白雪、变化莫测的冰原上跨出脚步。冰面承受住了他的重量。他踏出小而快的脚步前进。这段路比他从岸边看上去还要长。终于那个人影越来越近。只见那人身穿狼皮大衣,坐在折叠椅上,俯身在冰洞上方用连指手套拿着钓钩。哈利很确定那人就是救世军总司令戴维·埃克霍夫,而且也明白为什么对方没听见他的喊叫声。
“埃克霍夫,你确定这冰面安全吗?”
埃克霍夫转过头来,直接低头朝哈利脚上的靴子望去。
“十二月的奥斯陆峡湾冰面一向不安全,”埃克霍夫口喷白气,“所以只能一个人钓鱼,但我会穿这个,”他朝脚上的滑雪板指了指,“可以分散重量。”
哈利缓缓点头,似乎听见脚下冰面裂开的声音:“总部的人跟我说你在这里。”
“只有这里才听得见自己的思绪。”埃克霍夫抓住钓钩。冰洞旁放着一盒钓饵和一把刀,底下垫着报纸。报纸头版的天气预报说圣诞节过后天气会日渐温和,但并未提到哈福森去世的消息,一定是印得太早了。
“你有很多事要想?”哈利问道。
“嗯,我老婆和我今天晚上得招待总理,这周我们还要跟吉尔斯特拉普签约,事情是不少。”
“我想请问一个问题。”哈利说,专心把体重分散在双脚上。
“嗯哼?”
“我让我的部下史卡勒去查你跟罗伯特·卡尔森的银行账户之间是否有往来,结果没有,但他发现卡尔森家族的另一个成员,也就是约瑟夫·卡尔森,会定期汇钱到你的账户。”
埃克霍夫双眼盯着冰洞底下阴暗的海水,眼皮眨也不眨。
“我想问的是,”哈利注视着他,“为什么过去十二年来,每个季度你都收到罗伯特和约恩的父亲汇来的八千克朗?”
戴维抖了抖,似乎钓到一条大鱼。
“怎么样?”哈利问道。
“这件事很重要吗?”
“我想很重要,埃克霍夫。”
“那你不能说出去。”
“我无法保证。”
“那我就不能告诉你。”
“这样我就得带你回警署审讯。”
总司令抬起头来,一只眼闭着,打量哈利,掂量着这个潜在对手的分量。“你认为甘纳·哈根会同意你把我拖去警局吗?”
“到时候就知道了。”
埃克霍夫张口欲言,又把话咽了回去,仿佛嗅到哈利的坚定意志。哈利心想,这个人之所以能成为大批信众的领导者,并不是通过残暴的力量,而是凭借正确解读情势的能力。
“好,”总司令说,“但说来话长。”
“我有的是时间。”哈利说谎了,他感到冰原的寒气从鞋底直透上来。
“约恩和罗伯特的父亲约瑟夫·卡尔森是我最好的朋友,”埃克霍夫遥望斯纳若亚半岛,“我们是同学,也是同事,人家都说我们胸怀壮志、前途光明。但最重要的是,我们有同一个愿望,那就是建立强大的救世军,在世间进行上帝的工作,你明白吗?”
哈利点了点头。
“我们在工作上也一起晋升,”埃克霍夫继续说,“后来约瑟夫和我被视为争夺总司令这个位子的敌手。我并不认为这个位子有那么重要,因为驱动我们前进的是那个愿望,但是在我当选后,约瑟夫出现了状况,他似乎崩溃了。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彻底了解自己,天知道如果换作我,同样的情况会不会也发生在我身上。不管怎样,约瑟夫当上了行政长。虽然我们两家依然有联系,但已不像从前……”埃克霍夫思考着该怎么说。“也就是说,我们之间有了秘密,一些不愉快的事正在折磨约瑟夫。一九九一年秋天,我和首席会计弗兰克·尼尔森,也就是里卡尔和西娅的父亲,发现了折磨约瑟夫的是什么事。他盗用公款。”
“后来呢?”
“救世军内很少发生这种事,因此尼尔森跟我都对此保密,思考该怎么处理才好。当然我对约瑟夫的行为感到非常失望,但同时我也看见自己是导致这件事发生的原因之一。当我被选上而他被淘汰时,我应该用更……圆滑的方式来处理才对。然而,当时救世军的招募成果非常差,也不像今天这样得到各方拥护,承受不起任何丑闻。那时我在南部有一栋避暑别墅,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平常很少用到,而我们又打算去厄斯古德度假,所以我就匆匆卖了别墅,拿这笔钱来补足短缺,以免事情曝光。”
“你竟然这样做?”哈利说,“你用自己的财产来掩饰约瑟夫·卡尔森盗用公款的行为?”
埃克霍夫耸了耸肩:“没有别的办法。”
“一般的企业中老板很少会……”
“对,但救世军不是一般的企业,我们做的是上帝的工作。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跟我们个人有关。”
哈利缓缓点头,想起哈根桌上那一截雕刻小指骨。“所以约瑟夫就打包行李,带着老婆远赴他乡,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件事?”
“我给了他一个权力比较小的职位,”埃克霍夫说,“但他当然不肯接受,而且这也会引起各方揣测。我想现在他们应该住在泰国,距离曼谷不远的地方。”
“所以那个关于外国农夫和他被毒蛇咬到的故事是杜撰的?”
埃克霍夫微笑着摇摇头:“不是,约瑟夫真的是个怀疑者,这故事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约瑟夫有了怀疑,就像有时我们会怀疑一样。”
“你也会吗,总司令?”
“我也会。怀疑是信仰的影子,如果你无法怀疑,就无法真正相信。这就跟勇气一样,警监。如果你无法去感受恐惧,就无法生出勇气。”
“所以这些钱是……?”
“约瑟夫坚持要还我钱,并不是因为他想补救,毕竟木已成舟,而且他在泰国绝对不可能赚到足够的钱来还我。我想他认为获得救赎对他来说有帮助,那我又何必拒绝?”
哈利缓缓地点头:“罗伯特和约恩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埃克霍夫说,“我从没提过。我一直努力不让他们父亲的行为成为他们在救世军发展的阻碍,尤其是约恩。他已经成为我们最重要的专业资源之一,比如说我们这次的房产出售案就多亏了他。我们先出售亚克奥斯街的房产,将来还会再出售其他的。吉尔斯特拉普说不定会买回厄斯古德庄园。如果我们十年前要卖这些房产,可能还得雇用各种顾问,但有了约恩这样的人才,我们自己就能独立完成。”
“你是说约恩主导了整个出售案?”
“不是,销售案是委员会核准通过的,但如果没有他费心进行的基础评估和拿出的具有说服力的结论,我真的不认为我们敢放手去做。约恩未来会是救世军的栋梁,现在就更不用说了。他跟西娅·尼尔森今晚将在贵宾包厢里,坐在总理旁边,这正是他父亲当年的行为并未阻碍他的最好证明。”埃克霍夫蹙起眉头,“对了,我今天打电话找约恩,但他没接电话,你有没有跟他说过话?”
“没有,如果约恩不在的话……”
“什么?”
“如果那个杀手一开始就得手,杀死约恩的话,谁会取代他的位子?”
埃克霍夫扬起双眉:“你是说今天晚上?”
“我是说职位。”
“原来如此。这个嘛,就算我说是里卡尔·尼尔森也不算是泄露机密,”他咯咯一笑,“大家都在嚼舌根,拿约恩和里卡尔跟当年的约瑟夫和我来比较。”
“同样的竞争?”
“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在救世军也是一样。我们只能希望就整体而言,能力的考验可以把人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以追求共同目标,就是这样。”总司令拉起钓鱼线,“哈利,希望这能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想求证的话,可以去问弗兰克·尼尔森,但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不想让这件事曝光的原因。”
“既然我们谈到了救世军的秘密,我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说吧。”总司令不耐烦地说,将钓具放进包里。
“你知道十二年前在厄斯古德发生过强暴事件吗?”
哈利猜想埃克霍夫的脸表达惊讶的能力应该有限,但既然这个限度被超越了,那就表示他从没听过这件事。
“这一定是误会,警监。如果不是就太糟糕了,有谁牵涉其中?”
哈利希望自己的表情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基于职业考虑,我无法透露。”
埃克霍夫用戴着手套的手抓了抓下巴:“这是当然,不过……这起事件不是已经超过追诉期了吗?”
“要看你从什么角度来看,”哈利说着朝岸边的方向看了看,“准备走了吗?”
“我们最好分开走,不然重量……”
哈利吞了口口水,点点头。
他抵达岸边,衣服并未沾湿,然后回头望去。起风了,白雪在冰原上飘动,看起来仿佛是飘飞的烟雾,而埃克霍夫似乎走在白茫茫的云端。
哈利走到停车场,看见车上已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他上车发动引擎,把暖气开到最强。热空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吹出白色雾气。等待风挡玻璃雾气消散的这段时间,他想起麦努斯曾提到麦兹·吉尔斯特拉普给哈福森打过电话。他从口袋里拿出还留着的名片,拨打手机,但没有人接。他把手机放回口袋,这时手机响起,屏幕上是国际饭店的号码。
“你好吗?”玛丽亚用发音清脆的英语说。
“还好,”哈利说,“你有没有……”
“有。”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是他吗?”
“对,”玛丽亚叹了口气,“是他。”
“你百分之百确定吗?我的意思是说,光凭这样就要认出……”
“哈利?”
“嗯?”
“我非常确定。”
哈利心想既然这位英语老师如此擅长处理压力和英语发音,那么她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她非常确定。
“谢谢。”哈利结束通话,从心底希望玛丽亚是对的,因为一切将从现在开始。
而且也已经开始了。
哈利启动雨刷,雨刷将融化中的白霜推到两侧,这时手机再度响起。
“我是哈利·霍勒。”
“我是米何耶兹太太,索菲娅的妈妈,你说有事可以给你打电话……”
“嗯?”
“索菲娅出事了。”
30沉默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今天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
《晚邮报》头版如此写道。报纸放在主街的医院候诊室桌上,就在哈利面前。他看了看墙上时钟,又想到自己手上戴着手表。
“霍勒先生,医生可以见你了。”窗内传来女子的高喊声。他跟女子说过他要找几小时前看过索菲娅·米何耶兹和她父亲的医生。
“走廊右边第三扇门。”女子高声说。
哈利跳了起来,把候诊室里萎靡沉闷的病人抛在后面。
右边第三扇门。左边第二扇门或第三扇门里也有医生,但偏偏索菲娅被分到的是右边第三扇门里的医生。
“嘿,我听说是你来了。”马地亚·路海森露出微笑,起身握手,“这次我能帮什么忙?”
“是关于你早上看过的患者,索菲娅·米何耶兹。”
“是吗?请坐,哈利。”
哈利尽量不让自己被马地亚的友善口气惹得心里不快,但他实在不想坐下来,因为这样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太尴尬了。
“索菲娅的母亲打电话跟我说,今天早上她被索菲娅在房间里的哭声吵醒,”哈利说,“她走进房间就看见女儿身上的瘀青和血。索菲娅说她跟朋友出去,回家路上在冰上滑倒。于是她母亲叫醒先生,请他带索菲娅来看医生。”
“事情有可能真是这样。”马地亚撑着手肘,倾身向前,表示他对此事很有兴趣。
“但米何耶兹太太认为索菲娅说了谎,”哈利继续说,“她先生带索菲娅出门后,她就去女儿的房间查看,结果发现不只枕头上有血,床单上也有,而且是床单‘下面’的地方。”
“嗯哼。”马地亚的语气不置可否,但哈利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因为他曾在心理系练习过咨询方法。尾音上扬代表鼓励患者继续往下说,而马地亚的尾音就是上扬的。
“现在索菲娅把自己锁在房屋一直哭,”哈利说,“米何耶兹太太说索菲娅什么都不肯说,她打电话问过索菲娅的女性朋友,她们都说昨天没见过她。”
“了解,”马地亚揉捏鼻梁,“所以现在你要我为了你而忽视患者隐私?”
“不是。”哈利说。
“不是?”
“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们,为了索菲娅和她的父母,以及其他已经或即将被强暴的人。”
“你的用词非常强烈,”马地亚微微一笑,但笑容随即淹没在沉默中,他咳了一声,“哈利,我相信你一定明白,我必须慎重考虑。”
“她昨晚到底有没有被强暴?”
马地亚叹了一声:“哈利,患者隐私……”
“我知道保密是怎么回事,”哈利插嘴说,“我自己也必须保密,但我希望你破例并不是因为我不把患者隐私当回事,而是因为我评估过这件罪行的残暴性,以及它可能重复发生的危险。如果你信任我和我的评估,那我会非常感谢,否则你就得在昧着良心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好好活下去。”
哈利心想这番流利夸张的言辞他不知在类似场合说过多少次了。
马地亚眨了眨眼,脸色一沉。
“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好。”哈利说。
马地亚点了点头。
这个方法再度奏效。
“谢谢,”哈利说着站了起来,“你跟萝凯和欧雷克相处得好吗?”
马地亚又点了点头,露出微笑。哈利倾身向前,一手放在马地亚肩膀上。“圣诞快乐,马地亚。”
哈利离开前看了最后一眼,看见马地亚坐在椅子上,肩膀垮下,仿佛有人赏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