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人(4)

第4章 雪人(4)

哈利啜饮一口可乐。“欧雷克跟你那个医生处得怎样?”

“他的名字叫马地亚,”萝凯叹了口气,说,“他们正在试着相处,他们……是不一样的人。马地亚很努力尝试,可是欧雷克让他不太好过。”

哈利心头浮现一阵甜美酥麻的满足感。

“马地亚的工作时间也很长。”

“我以为你不喜欢你的男人工作。”哈利接口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萝凯竟然也不生气,只是哀伤地叹了口气。

“哈利,工作时间长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一工作起来就好像着了魔似的。你就等于你的工作,驱动你工作的不是爱、不是责任感、不是企图心,而是愤怒,渴望复仇的愤怒。这样是不对的,哈利,工作的驱动力不应该来自愤怒,你应该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对,很清楚,哈利心想,我还让病魔入侵了你家。

哈利清清喉咙:“那你那个医生的工作驱动力是……正面的喽?”

“马地亚还是会去急诊室值夜班,他是志愿的,同时也在解剖部当全职讲师。”

“他还捐血,而且是国际特赦组织的会员。”

萝凯叹说:“哈利,B型阴性血非常罕见,而且我知道你自己也支持国际特赦组织。”

她用顶端有匹马的橘色塑料搅拌棒搅弄着那杯金巴利酒,红色调酒在冰块周围旋绕。

“哈利?”她说。

她的口气让哈利紧张起来。

“圣诞假期的时候马地亚会搬去跟我住。”

“这么快?”哈利用舌头舔了舔上颚,寻求水分,“你们才认识没多久。”

“够久了,我们计划明年夏天结婚。”

麦努斯看着热水流过双手,流进水槽,消失不见。不对,没有东西会消失,只是去了别的地方,就好像过去这几个星期他收集信息的对象一样。这份工作是哈利交代他做的,哈利说事情可能别有蹊跷,要他周末之前交出一份报告,这也表示他不得不加班。他知道哈利会分派这类工作给他们,是为了让他们在淡季有事可做。由三名制服警察组成的失踪组拒绝继续调查这件旧案子,他们的新案子已经够多了。

麦努斯经过无人走廊,走回办公室,却发现办公室的门微微开着。他确定自己出来之后把门带上了,而且现在时间已过九点,清洁人员早已完成清洁工作。两年前他们的办公室遭过小偷,于是麦努斯愤怒地把门推开。

卡翠娜站在办公室中央,秀眉微蹙,瞥了他一眼,仿佛是他闯入了她的办公室。卡翠娜转过身,背对麦努斯。

“我只是来看看而已。”她说,眼望墙壁。

“看什么?”麦努斯环视四周,他的办公室和其他人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只是少了窗户而已。

“这以前是他的办公室对不对?”

麦努斯皱起眉头:“你是说谁?”

“我是说哈利,过去这些年来,这间办公室一直是他的,他去澳大利亚调查连环杀人案的时候,这也是他的办公室对不对?”

麦努斯耸耸肩:“应该是吧,为什么这样问?”

卡翠娜伸手抚摸桌面:“他为什么要换办公室?”

麦努斯绕过卡翠娜,砰的一声坐上旋转办公椅:“因为这间办公室没有窗户。”

“他先和爱伦·盖登共享这间办公室,然后是杰克·哈福森,”卡翠娜说,“结果这两个人都不幸身亡。”

麦努斯的双手抱在脑后,心想这个新来的女警官挺有格调的,比他高了一两个层次吧。他敢打包票,卡翠娜的丈夫一定是老板级的人物,而且有钱。她身上那件套装看起来可不便宜,但当他更仔细地观察她,他发现她身上有一点小小的瑕疵,但究竟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你想哈利是不是听得见他们的声音?所以才换办公室?”卡翠娜问,仔细观看墙上贴的那张挪威全图,麦努斯在那张地图上圈出了自一九八〇年以来,挪威东部厄斯兰地区所有失踪人口的家乡。

麦努斯笑了几声,并不答话。卡翠娜腰肢纤细,背部曲线柔美。麦努斯知道卡翠娜晓得他正以挑逗的眼神看着她。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卡翠娜问。

“为什么这么问?”

“每个人都会想了解一下新长官是什么样的人吧?”

卡翠娜说得对,只不过麦努斯从没这样想过,他一直不觉得哈利是他的长官。的确,哈利分派工作给他们,也带领调查工作,但除此之外,哈利只是要他们离他远一点。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他是个声名狼藉的人。”麦努斯说。

卡翠娜耸耸肩:“我听说他是酒鬼,还揭发过同事的恶行,所有的上级主管都想把他踢走,可是前任POB把他保护在羽翼之下。”

“前任POB的名字叫莫勒。”麦努斯说,看着地图上画在卑尔根周围的圆圈。莫勒失踪之前,最后被人看见的地方就是卑尔根。

“还有警署的人不喜欢媒体把他塑造成一个通俗偶像。”

麦努斯咬了咬下唇:“他是个优秀得要命的警探,这样对我来说就够了。”

“你喜欢他这个人?”卡翠娜问。

麦努斯咧嘴而笑,转过了头,直视卡翠娜的双眼。

“我想我没办法说喜欢,也没办法说不喜欢。”他说。

他将椅子向后一推,双脚搁上桌子,伸了个懒腰,假装打哈欠:“这么晚了你还在忙什么?”

他做这些动作是想取得优势,毕竟卡翠娜只是个低阶警探,而且很菜。

卡翠娜只是微微一笑,仿佛他说了些逗趣的话,转身出门而去。

她就这么消失了。一想到消失,麦努斯咒骂一声,直起身来,回到计算机前继续工作。

哈利从睡梦中醒来,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他睡了多久?他翻过身往床头桌上的时钟瞧去。三点四十五分。昨晚那顿晚餐折煞了他,他看着萝凯的嘴说话、喝酒、嚼肉,用话语将他吞没。她说她和马地亚打算去非洲博茨瓦纳住个几年,当地政府建立了对抗艾滋病病毒的设施,但缺少医生。萝凯问哈利跟谁碰过面,哈利回答说他和童年好友爱斯坦及崔斯可碰过面。爱斯坦是嗜酒的出租车司机,也是计算机怪胎;崔斯可则是嗜酒赌徒,如果他摆扑克脸的功力和他读出别人表情的功力一样高超,早已登上世界扑克冠军宝座。哈利甚至说起崔斯可在拉斯韦加斯世界扑克冠军锦标赛上的落败经过,后来才想到这件事以前就跟她说过了。此外,他说他跟爱斯坦和崔斯可碰过面并不是真的,他根本没跟任何人碰面。

他看着服务生往隔壁桌的杯子里倒酒,有一度心中浮现出一种极为疯狂的感觉,想将酒瓶从服务生手中抢过来,往自己嘴里灌,结果他只是答应萝凯会带欧雷克去看演唱会。欧雷克一直央求萝凯让他去看美国滑结乐团的演唱会。哈利没告诉萝凯说她让儿子去看的是哪种乐团的演唱会,因为他自己也想去。这个乐团虽然有金属乐团必备的死亡呓语、魔鬼标志和高速低音大鼓,经常令他发笑,但他还是觉得颇有意思。

哈利掀开被子,走进厨房,等待水龙头流出的水转凉,再掬水来喝。他总是认为水要这样喝比较好喝,让水流过自己的肌肤,从自己的手中喝水。突然间他让水直接流入水槽,看着黑沉沉的墙壁。他是不是看见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不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移动本身而已,犹如无形的水流在海底轻抚海草。霉菌的死亡纤维有如手指,如此细微,以至于肉眼无法看见。细微的空气流动带起孢子,让孢子降落在新的区域,开始啃食与吸食。哈利打开客厅的收音机。小布什二度入主白宫。

哈利回到床上,拉起被子,盖住了头。

尤纳斯被声音吵醒,掀开盖在头上的被子。至少他觉得自己听见了某种声音,某种嘎吱声,就像周日早晨的寂静中,房屋间的黏稠积雪踩在脚底发出的嘎吱声。他一定是做梦了。但即使他闭上双眼,睡意也不再回来,回来的只有梦的碎片:爸爸动也不动,静默地站在他面前,眼镜里映着光影,使镜片看起来有如难以穿透的冰面。

这一定是噩梦,因为尤纳斯心中害怕。他再度睁开眼睛,看见天花板吊着的金属风铃微微摆动。他跳下床,打开房门,奔过走廊。他经过通往一楼的楼梯间,努力不去看那个黑漆一团的楼梯间,脚下并不停步,一直奔到父母卧房门前才停下来,小心翼翼压下门把。这时他想起爸爸不在,他会吵醒的是妈咪。他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只见方形的白色月光射落地面,洒在铺得整整齐齐的双人床上。数字闹钟的数字在黑暗中发光:一点十一分。尤纳斯站在原地,困惑不已。

他回到走廊,朝楼梯间走去。黑魆魆的楼梯间犹如广阔巨大的虚空,在那里等着他。楼梯底下没有一丝声响。

“妈咪!”

他一听见自己的叫声化为短暂刺耳且充满恐惧的回音,立刻后悔出声叫唤,因为这么一来它就知道了;黑暗知道他害怕了。

没有回应。

尤纳斯吞了口口水,蹑手蹑脚朝楼梯下走去。

他踏到第三级楼梯时,觉得脚底踩到湿湿的东西,第六级楼梯也是,第八级也是,像是曾有人穿着湿了的鞋子或踏着湿了的双脚走过阶梯。

客厅的灯亮着,但不见妈咪的踪影。他走到窗前,往班狄森一家人的屋子望去,妈咪有时会去那里找艾芭,但班狄森家的窗户都黑沉沉的。

他走进厨房,来到电话前,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不让黑暗入侵。他拨打母亲的手机号码,一听见母亲轻柔的声音就觉得欢喜雀跃,但那只是母亲的电话语音,请他留下姓名,祝他有愉快的一天。

但这天已经过去,现在是夜晚。

他走到玄关,把脚塞进父亲的一双大鞋子里,在睡衣外头罩上一件厚夹克,走出了门。妈咪说过雪到明天就会融化,但外头依然寒冷,微风在栅栏门旁边的橡树间喃喃低语。他家距离班狄森家不超过两百米,幸好这段路上有两盏街灯。妈咪一定是在班狄森家。他朝左看了看,又往右瞧了瞧,确定没有人会把他拦下来。就在此时,他看见了雪人。雪人依然伫立原地,并未移动,面向他们家,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但雪人有个地方不太一样,多了点人味,令他感到十分熟悉。尤纳斯望向班狄森家。他决定用跑的,但他并未移动双脚,只是站在那里,感觉间歇的寒风吹拂着他。他慢慢转过头,望向雪人。他知道雪人为什么看起来十分熟悉了,因为它围着一条围巾,一条粉红色围巾,那条围巾是他送给母亲的圣诞礼物。

4失踪

第二日

正午时分,奥斯陆市中心的雪已然融化,但哈利和卡翠娜驾车驶过贺福区时,道路两侧的院子里仍看得见一块块冰雪。美国歌手迈克尔·斯蒂普正在收音机里唱道他有一种消沉感,某种东西勾起了这种感觉,他知道有件事不大对劲,以及井里有个男孩。车子驶入极为安静的住宅区,来到极为安静的街道上,哈利伸手朝一辆车指了指,那是一辆闪烁光芒的银色丰田卡罗拉,就停在栅栏旁。

“那是史卡勒的车,把车停在后面。”

栅栏内的宅邸是黄色的,占地广大。一家三口住这样一栋房子,未免也太大了吧,哈利心想。他和卡翠娜踏上碎石小径。周围的一切都在滴水和叹息。院子里伫立着一个雪人,身形有些倾斜,前景不甚看好。

麦努斯打开大门。哈利弯下腰,细看门锁。

“四处都没发现外人侵入的迹象。”麦努斯说。

麦努斯领着他们走进客厅。客厅地上坐着一个小男孩,背对他们正在看电视,看的是卡通频道。一名女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跟哈利握了握手,自我介绍说她叫艾芭·班狄森,是这家人的邻居。

“碧蒂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艾芭说,“至少我认识她的这段时间没有。”

“你认识她多久了?”哈利问,环视四周。电视前方摆着厚实的大型真皮家具和八角形深色玻璃咖啡桌,餐桌旁的钢管餐椅十分轻巧优雅,是萝凯会喜欢的风格。墙上挂着两幅画,画中男子看起来都像银行经理,一脸威严看着哈利。画的旁边是现代主义抽象艺术品,那种成功地变得不现代之后又再度变得非常现代的艺术品。

“十年了,”艾芭说,“我们搬到对面那天,正好尤纳斯出生。”她朝地上的小男孩点了点头。尤纳斯依然动也不动,看着电视里疾驰的哔哔鸟和爆炸的炸胡狼。

“据我所知,昨天晚上是你报警的?”

“对,没错。”

“尤纳斯大概一点十五分左右按她家门铃,”麦努斯低头看着笔记说,“报案中心在一点三十分接到电话。”

“我先生跟我和尤纳斯一起过来,在屋子里找了一圈。”艾芭解释说。

“你们找了哪些地方?”哈利问。

“地下室、浴室、车库,每个地方都找过了,真奇怪,竟然有人会就这样跑了。”

“跑了?”

“我是说消失、失踪。接电话的那个警察问我能不能照顾尤纳斯,还说我们应该打电话给碧蒂认识的每一个人,以及她可能去住的朋友家,然后等到今天,看看碧蒂有没有去上班。他说这类案件的失踪者,十个里头有八个过几个小时就会自己出现。我们想联络菲利普……”

“菲利普是碧蒂的丈夫,”麦努斯插口说,“他在卑尔根教书,是某个学科的教授。”

“他是物理学教授,”艾芭微笑说,“可是菲利普的手机没开机,我们又不知道他住哪家饭店。”

“今天早上我们在卑尔根联络到他,”麦努斯说,“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对,谢天谢地。”艾芭说,“今天早上我们打电话去碧蒂工作的地方,可是到了上班时间她还没出现,所以我们又打电话去警局。”

麦努斯点头确认。哈利示意麦努斯继续和艾芭谈话,自己走到电视机前,在尤纳斯旁边的地上坐了下来。电视上炸胡狼正在点燃一根炸药的引信。

“哈啰,尤纳斯,我叫哈利,其他警察有没有告诉你,通常这种失踪案件最后都会没事,有的人失踪以后会自己出现?”

尤纳斯摇摇头。

“可是他们真的都会自己出现。”哈利说,“如果要你猜的话,你猜你妈妈现在会在哪里?”

尤纳斯耸耸肩:“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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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悬疑小说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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