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游奕使
,画妖师
清晨飞遍玉京的白鸟虽已被有司收缴,书中妖言已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传遍了玉京。临近午时,皇城右春坊外,洒扫的宫人不时抬头,天上早没了纸鸟的踪影。众宫人交头接耳,小声谈论妖书之事。正在这时,一辆轺车从永福门出来,碧里青帷,赤壁朱轮,车上升龙旗迎风而起。宫人们认得领车的厩牧令,也认出了太子的座驾,连忙住了嘴。
轺车与东宫官员越过右春坊,穿过通训门后的左藏库向北去,途径弘文馆和北门学士院等处所,停到武德门外。大庸太子李重照头戴九首蝉远游冠,身着绛纱单衣,走下马车,看向门内的武德殿。武德殿与东宫邻接,自从他封了太子后,便被赐居此殿,圣人有要事召见他,也常常在这座宫殿里。
左中护入宫通禀归来,神色严肃。边上,大黄门鱼光礼托着拂尘过来,微笑道:“圣人有召,太子请吧。”
李重照并未急着动身,他身边是掌统东宫三寺十率府之政的端尹陈法兴,待左中护一过来,便小声问道:“圣人神色无恙否?”
左中护摇头,压低声音道:“虽看不出喜怒,但圣人似乎不大高兴。”
端尹府少尹道:“妖书非太子之过,想来圣人不会无端责怪……”
话没说完,端尹打断道:“虽不是太子的过错,这妖书的言论用心却极其险恶,太子当小心为上。”
李重照点点头,跨步上前,被鱼光礼引入门中,司议郎紧跟其后。武德门后东西配殿分别供奉佛道两教香火,殿前的龟首屋下侍立着几名太监。鱼光礼把李重照接引到殿门口,李重照从宦官中间穿过,进入殿中。
武德殿是一处便殿,接建了诸多书房、围屋、斋堂、静室,此时殿中颇为空旷,京砖映着殿外的秋光。殿内没有丹墀,一方书桌放在“揆文奋武”的匾额下,书卷间静静地躺着一张白纸。李重照已见过几张相似的白纸,他看向书桌右侧,错银云纹三脚铜炉后,李胤正端详书架上的卷牍。
李重照下跪请安,李胤背着手转过身让他起来。太子素有温良恭俭的名声,就算桌上放着那份妖书,他仍低眉俯首,姿态沉静。
李胤道:“可知道朕为何宣你过来?”
李重照看向桌上妖书,“臣大概猜到了。”
李胤点点头,不动声色道:“说说吧。”
李重照道:“撰写这妖书的人包藏祸心,定是乱臣贼子。臣想到日前秋狩时圣人被刺之桉,从那以后便人心惶惶,这妖书在这时候出现,恐怕不是巧合。臣以为,此人就算不是受了外域妖魔的指使,也定然脱不开干系。”
李胤道:“朕要问的是,你如何看这妖书中的言论。”
李重照道:“尽是妖言惑众。”
李胤逼问道:“哦,究竟哪一句是妖言惑众?”
那妖书之所以用心险恶,便是因为句句都不是虚言,李重照虽早知来者不善,却没料到李胤会如此步步紧逼,但他仍保持着冷静,回答道:“譬如圣人身受重伤,这就是妖言惑众。”
“你倒是会避重就轻。”李胤面色稍霁,手抚座椅,沉默片刻,“朕当了三十六年皇帝,本以为还能再操劳十几年,近年却时常感到疲乏。朕年轻时就想过放弃皇位去修道求长生,只是政事缠身,虽勉力修行,却已多年没什么长进,近来,朕的确也想歇歇了。”
李重照一改沉静之态,神色焦急,扑通跪下,恳切道:“圣人切不可有这种念头,去岁圣人西行,臣代政时,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国中仍乱象频生,直到圣人归来,情况才有所好转。大庸国的江山,万万离不开圣人啊。”
李胤那一番想要退位的言辞只是试探,太子的反应自然无懈可击。李胤低头打量着李重照言真意切的模样,点了点头,眼神似乎颇为欣慰。李重照自幼就是天命之子,恭敬师长,礼贤下士,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可那欣慰的眼神下面又闪过了另一种难以察觉的神色,这位大庸皇帝仿佛不是在看自己的骨肉,而是在看庙中泥塑,戒备而疏离,他摇头道:“朕让你说的不是这个。”
李重照微微一怔,低头道:“微臣愚鲁,请圣人明说。”
“以你的聪明,怎会不知道朕要你说什么?”李胤拿起那妖书,“朕要你来告诉朕,什么叫天命正统!”
李重照道:“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便是正统。”
“好,好,说得不错。”李胤冷笑一声,忽的把妖书掷到李重照脸上,轻飘飘的纸张重若千钧。“啪”一声,李重照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边上,记述的起居郎与司议郎都愣了一下。李胤勐地提高声音,指着李重照骂道:“那什么又是天命!”
李胤如何不知道什么是天命,这一问,李重照无论如何都没法回答,他只是低下头,“圣人息怒,莫伤了龙体。”
“朕看你巴不得气死朕才好!”李胤胸口起伏,指着地上的妖书,“天命正统!朕来告诉你什么叫天命正统,朕在这位子上,就是天命正统!”
炉中青烟仿佛都被李胤的声音震散,殿内鸦雀无声,李重照闭口不言,良久,李胤的怒气才平复下去,对李重照摆摆手:“去吧。”
“微臣告退。”李重照行了一礼,后退着离开,刚要出殿门,李胤又唤道:“等会。”
李重照脚步一顿,李胤道:“妖书之桉,你不可插手,知道了么?”
“微臣知晓。”李重照说罢,带着司议郎等人离去。
待李重照离开,鱼光礼连忙捡起地上的妖书,李胤望着殿门,沉吟片刻,问道:“袁朔来了吗?”
鱼光礼道:“袁祭酒已在武德殿外。”
李胤道:“宣。”
“唯。”鱼光礼,退出武德殿。
……
李胤宣见袁朔的地方不在武德殿内,而是在殿西的书房里。宦官与史官都被屏退,独留二人。李胤招呼袁朔坐到榻上,问道:“袁卿觉得朕做得对吗?”
袁朔道:“陛下说的是,方才训斥太子的事?”
“很多事。”李胤摇摇头,看向窗外,露出追忆的神色。
袁朔沉吟一会,只答道:“圣人是个有野心的人。”
“野心。”李胤笑了笑,“若没有野心,朕也不会登上皇位了。”
他顿了顿,感慨道:“当年乱世之中,朕见天下妖魔横行,生民命如草芥。两教中人虽自谓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然而妖魔之乱却不能平息,百姓为了避祸,不得不托身两教庇护之下,乱世越久,各大宫寺庙观的福田倒是越来越多了。朕气不过,便立誓要荡尽妖魔,行了篡位之事。果然,到头来靖除妖魔的不是和尚道士,而是舍生忘死的大庸百姓。那时候朕就想,既然两教无用,百姓又为何要受其盘剥?天上神佛以香火为名,食国之气而得长生。想当年人祖绝地天通,使人道自掌人间,人族才得以摆脱奴隶之身。几千年过去,天上神佛把控社稷,又与人祖未生的蒙昧混沌之世何异?”
“当年朕站在龙武关上,看着妖魔西去,本来觉得这就是人道昌盛之始。可没过多久就发现,这天下与其说是朕的天下,不如说是僧道的天下。社稷权柄落于两教之手,岂非太阿倒持!可两教有数千年底蕴,若要对付他们,岂是朝夕之功。朕欲行百年大计,立神吒司,拥乾元学宫为大庸圣地。有了这番基业,再行挑拨之事,扬道灭佛。若能成功,再抑道尊儒,如此,人道便能自掌天下。可如今,便连第一步都未成功,朕便已感到有力未逮了。那苍兕腹中夔牛鼓,不光伤了朕,亦伤了人心。这妖书……”
李胤叹了一声,“那妖书却点醒了朕。朕往日一直不愿去想,只觉得再做几十年皇帝,便稳定大局。但若真出了什么意外,朕无力把持社稷,那天命之子,又会如何作为?”
袁朔终于出声,凝重道:“不论如何,圣人都不要动易储的念头。不然天下必然大乱。”
李胤沉默片刻才说:“袁卿说得有理。”又问:“袁卿觉得乾元学宫新任的诸位学士如何?”
袁朔明白李胤召他前来的用意,回答道:“三十六位学士,都称得上命世之才,比之两教圣地亦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只不过,这其中有九成的人,都出身名门望族。乾元学宫不参政事,众学士尚能不被影响立场,超脱世外。若被卷入政斗,学宫恐怕也要沦为名利场,长此以往,纵有圣地之名,也无圣地之实了。这妖书之桉非同小可,圣人若要学宫协助查桉,这人选……”
李胤道:“你那徒儿如何?他小小年纪,棋力便能比国手。朕听说学宫春试时,他还勘破了灵书之秘。”
“观棋虽有心智,却无心机。”袁朔摇头,“况且此桉形势复杂,微臣以为,乾元学士不便参与。”
李胤冷笑一声,“那妖书提到乾元学宫,乾元学宫就不便查桉了吗!”
袁朔思索片刻,“微臣其实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哦?”李胤道,“说来听听。”
袁朔道:“圣人难道忘了新任的京畿游奕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