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王妃
李珠儿握着的刀把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像是带着某种印记,但他意识到那绝对不是属于寺庙的莲花纹或者某种符咒,只是他猛然想起在外室看到的骨骼,和自己几乎一样的构造形态,还有那些相似的尺寸,如果说是动物的骨头很是牵强。
他眸子黯了黯,那些骨头分明是人骨。
脑中像是骤然拉了一个引擎,引擎连着他浑身都颤抖起来,他一把扔开刀,之后跑到外室,仔细的看墙上的那副画,咬住牙,之后触碰画上的人物,和自己手指肌肤一样的触感,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画上的天地对称,说不清是天在上面,还是地在上面。只是他们之间构成一种诡异的和谐,就像是刀把上的符号一样邪门。
额头上的花纹依旧在发烫,这种感觉越来越热烈,他本应继续逃出去,可不知为何,他的脚步顿住,像是黏在地上,脑海中一片混沌,在这混沌里似乎有人在呼喊。
高僧追出来,李珠儿看到他周身笼罩着艳红的云雾,就像是画中的狮子实体化,只是他的眼神不复刚刚的柔软,反倒是虎视眈眈看着,看到他没有逃出去之后,神情渐缓,却透出一丝狠厉,他说道:“施主,我话还没有说完。”
李珠儿看了一眼高僧,脑海中的声音越发鲜明,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撕扯,令他头痛难忍,他无法控制自己,也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但是时间不等人,眼看着高僧逐渐向他靠近。
李珠儿深吸一口气,在听到脑海中疯狂叫着陶山泽之后,猛地用左手拍向高僧。
刹那间,庙宇倾覆,地动山摇,连同画被不知名的火焰灼烧,周围的空间如同撕裂一般,李珠儿的额头痛的越发剧烈,高僧双目赤红,浑身凛冽,反手去握他的左手,但似乎烫到一般,无法控制的皮肉随着烈火开始焚烧,“啊!”
陶山泽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掌中静静的出现一朵红莲,不过却是极其柔和,如同曙光一般将他护住。
妖僧大叫,陶山泽眼睁睁的看着地面上一只被焚烧的虫子的残尸,这只虫子竟然就是他的本相吗,那这世界……
他脑海中的声音大喊道:“快跑!到池塘。”
李珠儿即便病弱,却是拔腿往外跑,此时的他身上似乎有无尽的动力,庙宇廊柱寸寸坍塌,轰隆隆的带起无数烟尘,在外面他看到一脸茫然的丫鬟,“少爷……”
池寐看着他,眼中含泪,脚步却静止不动,显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李珠儿知道自己要逃,也知道这个世界即将坍塌,可是此时他却不管不顾的拉住这个池寐一同跳下了池塘之中。
只因为,他爱她。
冰凉的水弥漫过耳鼻,朦胧中只看到一片天火。
他不知道,那是红莲业火。
他更不知道的是,他一直握着的池寐在烈焰中消弭于无。
“醒了?”池寐手中转着钱袋子,坐在他身边,“你这一睡可真是漫长,我可是替你收租完了,你还不感谢感谢我?”
陶山泽身下的榻子摇摇晃晃,他们现在已经是在常州的马车上。
“池寐呢?”陶山泽双目赤红,像是陡然惊醒的小兽,疯狂的呲着牙大叫道,之后猛地扑到他身上,车子剧烈晃动一下,他恶狠狠的揪住他的衣领,“我问你池寐呢!”
“我不就是。”池寐有些心虚,稍微离他远一些,可他浑身带刺,扒都扒不开,他们这一动作,车子晃悠了一遭。
“不是你,我的池寐呢?”陶山泽眼角泛泪,撩开马车的帘子只有不断后退的风景,他控制不住地嘶吼道:“你把我的池寐藏哪了!”
池寐真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手足无措,他一个可以操纵冰雪,拉人进入聊斋,作为一个主人,他怂得有些离谱,于是好说好气道:“你先松开我。”
陶山泽闻言,稍微松开他,可大腿死死压住他,不让他有任何逃跑的余地,池寐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手帕里包着的是一瓣红莲。
“好好好,我给你看,这就是你在幻境中看到的那个人,幻境里的一切正常都是带不出来的,但这就是她。”池寐将红莲花瓣指给陶山泽。
一瓣几乎被烧毁的莲花瓣,和普通的没有什么区别,但陶山泽内心却是一阵悸动,他在这平平无奇的莲瓣上找到了熟悉感,一时捂住胸口,之前他得乳|腺癌,经常会痛,但是现在,截然不同,却控制不住心悸。
车子摇摇晃晃,前面的车夫隔着帘子喊道:“我这马车可禁不住你们小俩口这么折腾啊,你们悠着点啊。”
“我们没有!”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完颇有些尴尬。
“书页呢?”池寐待陶山泽情绪稳定之后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陶山泽给他不了好脾气。
“哦,那看来我们还是出不去,问题还在常州,不在凌州城。”池寐道。
“那我们来凌州城干嘛,因为我爹让我收租我就来,岂不是自作自受。”陶山泽怒气哼哼道。
“是啊……我也在想为什么。”手上的莲花瓣静静的躺在手帕上,他另一只手挽成结,一朵红莲在他手心绽放,比较二者似乎除了灵气,并没有什么不同。
隔了好一会,陶山泽才道:“那个妖僧真的死了?”
“幻境里都是幻术,都不是真的,不过好在你听出我的声音来,没有再一次陷入无穷的以命续命游戏中。”池寐收起莲花,叹了一口气道。
“无穷?”陶山泽问道,和他坐的近了一些。
“是啊,若是一直叠加寿命岂不是寿比天齐。”池寐点头,妖僧的把戏看起来十分附和逻辑,只要是换取其他人的寿命就可以,可是人是有欲|望的,会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他们不会满足于七八十岁,甚至几百岁,贪婪会让这个游戏一直进行下去。
无穷无尽,直到自己成为别人的牺牲品。
“那你的年龄是多少?”陶山泽一直想到知道他的物种,不过现在看来可以采取迂回战术。
“我?不知道,我的记忆有断点,只知道要不停的拉人进入聊斋,不是害他们,就如同你,只要你出去,就可以增加寿命。”
马车又颠婆一下,两人坐的更近一些。
“那无法通过不就被你吃了,不要给自己找借口。”陶山泽一脸严肃。
“你还记得那个干尸吗?”池寐忽然道,“他应该是之前迷失在世界中的人,他那天拉你估计是想要帮你,不是害你。”
“迷失……”
“嗯,就如同你在幻境中看到那样,有些人进入聊斋不是有疾病,他们想要更多,但要的越多,欲|望越大,就很容易迷失其中,我都带不出来,就像你在世界中如果不是听到我的声音跳进池塘里,你迟早也要被红莲烧的渣都不剩,还不如干尸呢。”
陶山泽:“……”
听起来,池寐算是一个十分无辜的人,他并没有吃掉那些人,而那些人是自己迷失在世界中。
可他却是最可恨的那个人,如果没有他拉其他人进入世界,那么也不会迷失。
这是一个悖论,偏偏始作俑者还以为自己是一个救世主。
他们终于在临近傍晚时抵达了常州城,李化老泪纵横的拉着李珠儿的手不放,“珠儿,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进来喝口热茶暖暖。”
陶山泽本来和池寐在赌气,但是现在池寐就是一个小丫鬟的妆容,面对着这样的他,也生不出来气,之后就听到池寐十分应景,娇滴滴的叫了一声“少爷。”
陶山泽:“……”若是在世界中,陶山泽作为李珠儿失去所有记忆,看到面部柔和几乎和女性没有任何区别的池寐没有任何反应,可是现在陶山泽接受了池寐是一个男性,而且还不知道是什么物种的设定,他现在说不出来的别扭。
进院之后,才察觉出不对劲,本来庭院里什么都没有摆,可是此时却放满了道士做法的工具,米、烛火、桃木剑还有拴在地上的鸡。
远处还飘扬这着各色的经幡,仔细一看,上面还写满着不知道什么语言的符咒。场景十分诡异。
“爹,这是怎么了?”眼看暮色降临,陶山泽心里惶恐,看向池寐,池寐却盯着桃木剑打量。
“你姐姐回来了,今晚我们一家能够团聚了。”李化近乎痴迷的喜悦。
陶山泽觉得不对劲,他刚回来就要见他姐,见他姐为什么要请做法?
一般道士做法都是用来驱邪的,但是现在看来摆明不是,院子里阴气森森,反倒是渗人。
此时西苑的房门推开,从中走出一鹤发蓝袍的道士,“老爷久等了,贫道现在就为小姐做法,小姐今日就能回来。”
“珠儿啊,就是这个高人将你复活的,如果不是你,爹爹真的不能狠心去挖的墓穴,不过现在看来,高人就是高人,如今他也能把你姐姐叫过来了。”李化说着,神情有异,如同一个失去神志受到他人驱使的人。
不过院子里光线过于昏暗,陶山泽一时还没有注意到。
池寐将陶山泽拉到一边,低声道:“他那个桃木剑不对。”
陶山泽却没有理他,正瞪大眼睛控制不住的瞳孔地震,看着远处他们正在宰杀那只可怜的鸡,鸡疯狂尖叫,不一会热乎乎冒着热气的血就放了一盘。
血腥气随之漫开。
“桃木之精气在鬼门,制百鬼,所以上面都刻着神荼和郁垒,但这把剑是棺材用的金品金丝楠木做的,明显是招鬼的。”
陶山泽此时却顾不上和他说话,因为已经不用池寐分析,鬼——已经来了。
院门咣当咣当的响,阴风阵阵,陶山泽看向门口,那道士做法越发兴奋,桃木剑沾着鸡血在空中舞动,动作缓慢,鸡血溅到案几上,米粒碗上插着的香枝猩红的火光摇摇晃晃,地上的落叶几乎全都被风卷起来,道士衣衫舞动,身子几乎无法抗住猛烈的风。
场景过于诡异,联想到这个世界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陶山泽被沙石蒙了眼睛,拽住池寐的衣角,保守起见,“我们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到李化大叫道:“珠儿过来。”
陶山泽不为所动,李化继续呵斥道:“不孝子,你难道不希望你姐回来吗!”
说来也怪,如同李化被控制一般,陶山泽在听到不孝子三个字之后如同浑身被打满符咒,双目呆滞的走到了案几前,道士身后。
此时他的眼睛刺痛,但是阴阳眼的感觉从未如此鲜明过,他想起池寐在刚见到他时说天谴将至,如果此时不出去,那么以后就没有出去的机会,也就是说天谴就是一个机会。
但脚如同被黏住一般动弹不得,他此时意识回笼,才晓得要去逃跑,但四肢如同被看不见的细线扯着,无法移动。
雷电不停的打在上空,那是青白色的光亮。
他仔细环视周围,想找到什么线索,他仰望天空,看到的只是无数残肢断臂在天空不停的纠缠,这个场景极其恐怖,但如果仔细看,就像是一片海。
层层叠叠翻涌着,红黑色的海面甚至可以闻到腥气。
不知怎么陶山泽突然想起在幼时看到的话本,应该是古书,但是上面画的却惟妙惟肖,其中有一章印象深刻——地狱数层,无妄海中尽是无法救赎的圣灵。
这是这念头太过古怪,稍纵即逝。
但如果此时从高空俯视,就会发现此时的风刮的极其有规律,两股对流的风以陶山泽和道士分别为中心,他们形成了八卦图中的针眼,而中间的混沌地带正是两股风的对冲点。
池寐仔细看着那个面容近乎狰狞的道士,那个被李化夸做神人的道士,按照常理,一般道士的作用都是驱邪,但有一种道士除外,他们游走于阴阳之间,靠着借寿活命,如果损阳德的事情做多了,就需要做做阴间的事,在二者之间保持一个平衡,但这些人也有一个危险,一旦陨落,永世不能轮回。
和陶山泽幻境中以命续命的游戏很像,可又不完全一致。
此时天象大变,和下世的景致几乎是对称存在,乌云有规律的盘旋,也形成一个阴阳的架势。
果不其然,随着风云变幻,天上那些尸魄似乎受到什么侵蚀,四散开来,红黑色不住翻涌着,但是却极有规律,四散开来如同打开一扇大门。
无数的闪电疯狂的锤击地面,池寐大叫不妙,想要去拉陶山泽,但是已经处在阵眼中的陶山泽无法控制。但那道士此时却变了样貌,浑身的皮肉开始脱落,在电闪雷鸣之中逐渐伸出八只凌厉的爪子,要去扑向陶山泽。
池寐大叫,“小心!”
道士现在的样貌是反噬之后的结果,丧失自我,被阴兽吞没。
如果池寐没有猜错,道士曾经也是入了和陶山泽一样的幻境,与他人不同的人,他可以操纵自己的身体从幻境中出来,来到现世吸取人的寿命。
但是这种心术不正的勾当到一定程度就会造成反噬的后果,从古至今,这种逆天改命的招数不得善终。
但下一刻,一道惊雷将他们分开,撕拉一声,大地一片焦土,血腥味却越发浓烈,天上那些残肢断臂开始鬼狐狼嚎起来,很是刺耳,但却无比心惊。
池寐知道,鬼门开,人间阖,有大人物要来。
李化和李夫人双手合十,仿若看不见陶山泽和道士的情况,一脸焦急。
与之相反,池寐却目不转睛的看着陶山泽,他区区一个被自己拉进来的凡人,此时完全没有焦虑的情绪,反倒是像在看热闹,道士张着血盆大口,却始终无法跨过那道界限。
池寐记得自己清清楚楚和他说过,一旦迷失在世界中,现实里就会消失,对于凡人来讲,就是死亡。
但陶山泽过于淡定了,就像他在时代广场看到陶山泽的第一眼开始,他身上有绝症,但他的神态和健康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反而多了一丝洒脱,衣裙斐然,现在他站在太极图的针眼上,很有可能丧命,但正如台风眼一样岿然不动,静静的绽放。
池寐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绽放一词,他胸口放着的红莲花瓣虽然单薄,却无时无刻的提醒着它的存在感。
天谴并未如预想中的到来,而困在阵眼中的道士也无法前进一步。
池寐自己是知道的,他本就是一上古神兽,得了真佛的谛听才有幸修成人形,记忆出现断点,他只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让聊斋归位,拉不同的人,等一个真正的人类可以做到。
天上雷电交织,没有雨,却晃得大地青一阵白一阵,地动山摇,池寐都得依靠着定力,只见下一刻,风驰电闪之间天上裂了一个口子,如同巨兽的眼眸突然睁开,一阵白光闪过,只听见一阵嬉笑声,一女子红裙飞扬站在其中。
池寐记得《聊斋志异》,李珠儿一篇中确实写到他逝去的姐姐其实是嫁给了楚江王为妃,但此时的女子浑身都浸染着魔气,怎么看也不像是鬼王的王妃。
“你们叫我?”女子幽幽转眸,看向在阵眼中的陶山泽,那道士却十分惊恐,想要吃陶山泽没有吃到,却遇到楚江王妃自然恼羞成怒。
八爪弹起直接涌向王妃,楚江王妃淡淡一笑,一手扶地,地动不止,一道深沟凭空出现,无数厉鬼从中涌现,那些鬼气将道士直接拉下了深渊。
池寐本应该前进的步子骤然停止,静观其变。
那女子长裙飞扬,浑身黑色沉重,转头看向陶山泽,“你来这里作甚?去帮那个泼皮?”
陶山泽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看到站在廊柱后的池寐。
陶山泽不知道女子什么意思,但她周身的气息让人起冷意阴寒,池寐和他一比简直就是大火炉子。“你回来了就好,我爹娘很想你。”
陶山泽想起既然他是他姐姐,自然要按照聊斋世界的剧本走,索性眼一闭开始说胡话起来,再次麻痹自己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陶山泽,你还不长记性,迟早要付出代价。”
陶山泽听了这话,才察觉不对,她应该管自己叫李珠儿才是,但她的每个字都能听懂,可是合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意思。眼看着天上漩涡又要开启,陶山泽想要拉住女子问更多,可是极其迅速,他眼疾手快只顾得上抓住她的衣角。
可衣角如同云雾一般,一扯便断,周遭风平浪静,一切消弭于无。
陶山泽觉得自己本应是害怕的,甚至是痛苦无比,但此时他的心却静下来,像是温润的花蕊在自己胸膛中舒展开来,很舒服,不像是自己。
那边李氏父母还在哭,陶山泽却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中赫然出现一张书页,上面写着标题《李珠儿》。
陶山泽一惊,随即巨大的狂喜,说是书页其实没有实体,只是在空气中漂浮的文字。他竟然找到书页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就可以出去了呢。
他完全忘记了刚刚的恐怖片段,急忙奔到池寐面前,将书页给他,“我们可以走了。”
“她刚才跟你说了什么?”池寐没有接过书页,反而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没说什么,说我不长记性。”陶山泽一时砸吧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她是楚江王的王妃,一般不轻易现世,之前我带过的几人从来没有遇到过她,你为什么可以?”池寐一脸严肃。
陶山泽心里一惊,本能的危险袭来。
谁知池寐却像是一只大猫扑到他身上,“哼,都说楚江王妃子众多,所以一定寂寞,她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池寐一身女装,陶山泽就想起在幻境中发生的一切,浑身都不舒服起来,池寐脑回路奇特,他也不是今天才知道,此时此时他头上好像真的长出毛茸茸的耳朵,就差伸舌头舔他了。
“你离我远一些。”陶山泽后退一步,却在他身上嗅到了血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