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十七

盛暑三伏,炎阳毒辣,炽烈炙烧在大地之上,分秒滚涌着难以抵挡的热浪。

生意最火的是建安北街的周汤婆,往来的人纷纷拥拥,经过的都会来要上一碗解暑凉汤。

这日小摊一角早早坐了个姑娘,她低眉垂睫,不言不语地盯着碗中茶汤,一身冷白皮被当头烈日生生烫出几分薄红,一颗心在这大热的天里却似坠冰窟。

“丫头,醒神了没?”

周汤婆忙完手头的活儿,才得空瞧上一瞧这路边捡着的小姑娘:“赶紧把茶喝了。天气太热,别是又中暑。”

浅色双唇轻抿,透露些许病色的白,温浓呢声答应,迟缓地端起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看是乖乖巧巧,人则迷迷糊糊。

周汤婆掺着脸看了好一会,摇头继续吆喝买卖。

她被周汤婆扶起来的时候,正因酷热倒在半路。浑浑颠颠的人找不着北,好在周汤婆自己卖的正是这解暑的凉茶,背腰弯身就能给她盛上一碗。

温浓把碗递还周汤婆的时候,下意识摁住掩在裙下曲膝的左腿。

今是建昌二年,这年温浓才十七。

腿未残、不哑巴,身上没有一丝经年劳积的毛病与损伤。

既然还能走在建安大街,此时又值盛暑三伏,便应是还没入宫之前。温浓刚刚揣起的几分希翼,在不幸摸见怀中那份崭新的文牒之时一下子坠了回去。

文牒所书正是入宫采选的日子,详情温浓已经看过无数遍,彼时脑壳正疼,不想再读。

原来今日是温家收到文牒的日子。今日过后,她的生活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满心沉重的温浓表情很苦,周汤婆只以为她暑热难消,一巴掌把颓驼的背给拍挺起来:“你要还是难受,前方拐角有家复生堂。报我周汤婆名字,拆药看病算你八折。见你姑娘家家长得标致,没准还能再减一折。”

周汤婆比了个‘七’的手势:“下回可别是又倒在半路,京师地界就没几个像我这般心地好的。”

虽说单薄的背面被啪出火辣辣的疼,可温浓有多久不曾被人温柔善待,冰凉的心微微发热:“谢谢婆婆。”

“不客气,”周汤婆笑眯眯说:“一碗凉茶而己,承惠七文钱。”

“……”好贵。

温浓重生回到十年前的头一天,在路边被坑七文钱。

好在一碗凉汤镇慑心魂,温浓很快重新振作。离开之后她没有去周汤婆介绍的复生堂,而是循着记忆回到家。

温家祖上有过功绩,只是到了她爹这一辈只能混出个城门吏。平素轮守值更的时候很多,她爹多数时间不在家。今日却是难得,不仅休沐在家,还领着继母和一双弟妹眼巴巴地等着她。

自她从怀里摸出文牒,温浓已经知道家中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其实今次采选的文牒不是给她的,阿爹在她娘死前就已经抬了继母陈氏,变相废妻等同贬她为庶,宫中采选严格要求家中嫡出,论理她是不符合的。

可陈氏刚给温宜相了一门好夫婿,才不愿让宝贝女儿入宫去当什劳子奴婢,这事才又落回她的头上。

温浓甫一进门,目光越过神思各异的其他人,直接落到爹身上。温父看她的表情不甚自在:“浓儿,你娘说你无端跑了出去,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可把她吓了一跳。”

“阿姐好凶,还冲娘亲发火呢。”被陈氏抱在怀里的宝弟原还咬着手指,忽而张口就说。

陈氏故作嗔怒地抓了下宝弟的手,面上却满是隐忍与委屈。

温浓已经不太记得当年被强塞文牒之后发生什么事情,好像是发火了,又好像没发火。她只记得自己哭着跑出这个家,在外头茫茫徘徊了许久,天黑也没人来寻。

是她害怕无家可归,才又没出息地返回家中。

可这一次温浓主动回家,却不再是因为害怕天黑,更不是害怕无家可归:“阿爹,女儿能与您单独说几句话吗?”

她的平静令一家子不由怔愣,陈氏听她说要与温父单独谈话,心中立马警铃大作:“娘亲知你心里不忿,可你也别太怪责你爹。杨家公有祖宗庇荫,位任的是北垣城门郎。你爹在他手下当差很是不易,难得他家大郎相中我们宜儿,前不久两家才刚说了亲,总不能转眼就把宜儿送进宫里去。”

温宜小幅度地挽扶着母亲,声色泪下的两母女委实柔弱得令人怜悯。

温浓不为所动,她爹却是满腹恻隐。

温宜今年十五,未过及笄之前陈氏就已经早早替她打听了人家,托了千八百的关系才讨得这门婚亲,看中的正是杨家的官品与家底。杨家长子可谓出息,先后考过武举,就算没个高职,好歹也叫攀了门当官的亲戚。日后两家结亲,也能为丈夫在官场疏络上下属关系,不管陈氏是否有她的小私心,温父都是乐见其成的。

此时听过陈氏先抑后扬的一番劝诉,温父不免觉得是温浓私心过甚,还不懂得替父解忧,远不如陈氏母女更体贴人心。

温父的情绪变化不算明显,但也不足以令人毫无所觉。温浓低眉垂脸,素手轻轻抓着怀里的那份文牒:“女儿没有别的意思,自从娘亲离逝之后,女儿总没什么机会同爹说几句体己话。如今收到这样的文牒……女儿心怕日后许是再没多少机会说的了。可阿爹若是忙着,那便改日再叙,女儿不着急。”

闻言,温父心情又起了微妙变化。

毕竟都是他的女儿,长女自幼失恃,自娶了陈氏之后更显疏离,如今十七未许人家,反倒是小女儿早早相好夫婿。而今宫中文牒下来,他家还得靠长女顶替。温父心念转动,态度也就软和许多:“阿爹不忙,你随我到屋里来。”

不死心的陈氏还想缠磨,这回温父没听她,带着温浓回到屋里。

剩下父女单独相处,温父反觉更好说话:“我家浓儿眉目清丽,心性温婉处事得体,前两年你曹叔叔家的世浚有意求娶,阿爹本欲将你许配给他。”

这事温浓倒是头一遭听说。

曹温两家都是宿卫京畿的城营出身,过去两家长辈交情不错,曹家世浚较她虚长几岁,论理是该称哥哥。可温浓对他有些印象,记忆中却不算亲近,加上重生前后时隔多年,记忆早就模糊不清。

依稀记得在她入宫前两年,曹家的人就已经因事株连死绝了。

“世浚那孩子是真的不错,相貌俊挺、年轻有为。那年他已掌管屯兵三百,若不是后来出事受到牵连,以他的能耐现在肯定也是个城门郎……”说到故人旧事,温父不禁缅怀。

可惜故人早已不在,旧事也没啥好再提的。他稍稍收心:“曹家出事后,阿爹痛失至交,便也没再提你的婚事,反倒耽误了你好些时间。你如今十七,本该比宜儿更早相予人家。可说亲的人称杨家大少对我们宜儿极有好感,你娘向宜儿打听,方知原来两人早在上元佳节有过初会。两情相许之事,阿爹也不好再插嘴什么,便由着你娘替她打理。”

温父边说边打量女儿的神情,见她攥紧文牒的指骨发白,不忍叹息:“阿爹知晓今次这事是委屈了你。”

“你娘死得早,阿爹轮更值守总不在家……你继母为人不坏,可就是有些计较与私心,这些年到底是疏忽了你。你心里委屈、有所不满,阿爹明白。只你娘今日说的未尝不是个理,杨公心眼如针,他儿子钟情宜儿,若这时候还把宜儿往宫里送,就怕他们恼羞成恨,来日阿爹在他手底下的日子准是不好过的。”

虚的不说,他的确有他自己的难处。温父答应面谈,就是打算对她动之以情,接着就要晓之以理:“宜儿心性顽劣,远不如你稳重沉静。你比宜儿年长,比她通晓人□□故,由你入宫阿爹更放心。”

“阿爹曾在钟勇门值守,宫中有些人情面,待你下半月进宫采选,阿爹会想办法替你疏通关系。”温父越说越起劲:“再说今上年幼,眼下信王酷政,日后少不得要放归宫女以表仁政。你只稍熬下那几年,很快就能出宫回家。”

温浓身子一动。

不提还好,提了陆涟青,温浓心觉父女俩是没法过下去。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女儿听说宫中尽是吃人的鬼,没有珠玉银钱侍候,会被那些老人欺负。”温浓捏了捏手心:“咱们家底不丰,女儿不敢奢求什么,可……”

温父一拍脑门,他自己都晓得说要疏通关系,女儿顾虑入宫之后没有钱银傍身遭人欺负,也不是没有道理。可他们家确实没啥家底,不久之后还要嫁女,哪里挤得出珠玉银钱给她傍身?

温浓轻咬下唇:“还记得当年娘亲离世,有位远嫁绛州的姨母来京拜祭。依稀记得她给女儿留下手镯,虽非贵重之物,但对穷白无物的女儿而言弥足珍贵……恳请阿爹应允,将那玉镯许予女儿吧。”

听她提及,温父还真回想起死去的前妻的确有位远嫁绛州的妹妹,昔日回京来过家中。听说那位妻妹嫁予当地商贾为妾,说出去委实难登大雅,姐妹俩已多年未聚,留下的手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事后双方也并无联系,故而温父并不上心。

如今大女儿这般委屈求全,身为人父什么也给不起,温父心中愧欠,立即允了。

温浓得偿所愿,当日就跟温父去取手镯。家中财库一向归陈氏打理,起先她并不愿意,得亏温父态度强硬,才让温浓取得手镯。

诚如所见,这圈翠玉手镯的颜色不够清亮,玉质也不是上乘,否则精打细算的陈氏岂肯松口?

温浓取得手镯,这才乖顺地递上文牒,抬眼去看温父,这是她头一次如此细致地端详这张慈和的面孔:“阿爹今日就要提交文牒了么?”

温父以为她在畏惧,不由心软,叹声安抚:“过两日吧,阿爹何偿舍得自家女儿入宫受难受苦……”

温浓捏着手镯,心中莞然。

是夜,她拾起包袱细软,怀揣玉镯以及唯数不多的家当,乘着夜色离家出走,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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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阿浓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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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葬重生后我被摄政王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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