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一)
大元至元年间,其时国之疆域空前辽阔,西起新疆、吐蕃,南达海南、琉球,北至斡难河、也里古纳河等地,尚有附属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以及伊利汗国,国势鼎盛,八方朝贺。
是时襄阳一地,人口稠密,往来商贾游士,蒙汉色目,不一而足。其间一灰衣女尼,坐骑红马,信步城外,仰望高城厚墙,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其旁白衣少年莫约十五六岁,眉目俊秀,形貌奇伟,一对黑溜溜地眼珠儿不住四下打量,似乎颇为好奇,听得尼姑叹息,便道:“姑姑,这里便是咱们老家吗?”
那尼姑年过四十,容颜颇美,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风霜之色,与那少年的一脸稚气相得益彰,闻言点头道:“兴儿,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吗?”那少年点头道:“都准备好了。”向襄阳城望了一眼,忍不住道:“姑姑,咱们不进城瞧瞧吗?”
那尼姑眉心一跳,双目微红,叹息道:“这里已经不再是咱们的家了。兴儿,走吧。”那少年颇是沮丧,但姑姑有言,不好违抗,牵着红马,绕过城郭,向南行去。
不多时来到一处山岗上,却见道旁桑梓林立,歪着脑袋,微风拂弄,簌簌声响。两人纵马穿过树丛,来到山头广阔坟地,远远望去,但见两座坟墓高山耸立,颇见雄伟。
那少年向坟墓打量数眼,道:“这便是爷爷奶奶的坟墓吗?”那尼姑微一颔首,倏地秀眉一蹙,道:“有人!”
那少年四下一望,笑道:“姑姑,你多心了,哪里有人呢?”那尼姑纵身下马,卓然而立,凝神四周,叹了口气,道:“兴儿,你说得不错,确实没有人。”
那少年牵马走在后面,嘻嘻笑道:“这里可是爷爷奶奶安睡的地方,又有谁敢来打搅他们。”说着将马缰交给那尼姑,走到坟墓前,跪倒在地,连磕几个头,道:“爷爷奶奶,孙儿来看你们来了。”说着又磕了头,自篮子里取出祭拜之物,摆了一地。
那尼姑站在身后看着他,脸露微笑,倏地疾步后退,冷不丁得在身后那棵梓树树身上拍了一掌,却听“喀喇喇”数声响,夹杂着几声惨叫,已有数人落下地来。
那少年听身后有异响,吃惊回头,却见落下树的均是喇嘛打扮的僧人,忙抢到尼姑身旁,奇道:“姑姑,你没事吧,这些人是谁?”
那尼姑并不答他,美目生寒,向众喇嘛一一扫去,冷冷道:“谁派你们来的?”见他们不答,闪身而上,擒住其中服饰别异旁人的喇嘛,跃将回来。
这一进一退,只在须臾之间,看得那少年目光发亮,拍手赞道:“姑姑,好俊的功夫。”那尼姑啐了一声,笑骂道:“你这小鬼头……”回目瞪视喇嘛,喝道:“快说,是什么人派你们来的?”这一喝问,手中加力。
那喇嘛穴道被制,全身酸软,早已吓破了胆,颤声道:“国……国师让小的……小的在这里恭候……郭女侠大驾……”
那尼姑哼了一声,向众喇嘛瞥了眼,面露嘲讽之色,冷笑道:“难道八思巴的弟子都喜欢做梁上君子。”那少年插口道:“这不叫梁山君子,叫树上君子。”见姑姑瞪眼过来,急忙闭嘴。
那喇嘛一张马脸涨得通红,赔笑道:“还请郭女侠高抬贵手,我们只是奉命办事,这……”
那少年见他面露痛苦之色,心中颇为不忍,道:“姑姑,你还是放下他吧,这人快要断气了。”
那尼姑心中暗叹,想到侄儿初次下山,全无江湖经验,大可借此让他历练一番,当即将那喇嘛放下,叹道:“兴儿,你要记得,江湖凶险,不可妄动恻隐之心。”那喇嘛一落地,便向那少年不住磕头,连声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小僧没齿难忘。”
那少年见他这般热情,心中颇有些发窘,忙扶起他,笑道:“你别这样,快起来吧。”
那尼姑瞧在眼里,蓦地双眸一亮,叫道:“兴儿,小心!”但为时已晚,白光闪动,一把匕首已抵在那少年咽喉处,喇嘛冷笑一声,转到他身后。
那尼姑叹了口气,道:“兴儿,我叫你不可太过相信别人,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喇嘛冷笑一声,道:“郭女侠,小僧今日到此,绝无刁难二位之意。只是想请两位前往大都一会,国师尚有佛经疑难,还要请教郭女侠。”
那尼姑冷笑道:“八思巴佛法武功均臻化境,还有什么可疑难的。况且贫尼学识浅薄,难堪此任。”她话语间微带讽刺,讥他其实另有所图,却将什么研讨佛经搬出来说事。
那喇嘛哈哈一笑,道:“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还请郭女侠随道同行,过了八月十五,国师自当亲自送两位回峨嵋山。”
那尼姑冷笑道:“原来八思巴如此劳师动众,费尽心思,却是要阻我赴八月十五的华山论剑。”说着笑了笑,道:“其实那不过是几位老友多年不见,一会而已,没什么军国大事来商。”
那喇嘛脸色一绿,显然因为计谋败漏而恼羞成怒,冷冷道:“郭女侠若是执意不从,莫怪小僧辣手无情!”说着刀光一晃,已划破那少年颈部皮肉,溢出鲜血。
那尼姑武功虽高,但见侄子遭擒,一时也是无计而施,暗忖:“我且随他,再见机行事。”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作声长啸,那啸声激昂跌荡,如鹰呖雕鸣,响彻云霄。那尼姑乍一听下,心头一动:“莫非是他……”但转念又觉绝无可能。
但听那啸声愈加高亮,便如一把巨剑捅破苍穹。众喇嘛急忙捂住耳朵,但那声音还是从指缝里透进来,当真是震耳欲聋,撕心裂肺。
那少年也是头晕目眩,几欲晕去。孰知在这尖锐的啸声中竟夹杂着一个温和的男子口音:“心若冰清,当外邪难侵……”那少年一怔,已知是那人特意传授心法,当下依言调息,果然耳边的啸声小了许多。
却听那人且啸且说道:“丹田之气聚于百会,下泥丸,过膻中,分二气阴阳,阴气入少阳诸穴,阳气过少阴诸穴,聚于食中两指商阳、中冲两穴,以意养气,以气驱力,取对方眉心‘阳白穴’。”
那少年依言而行,初时筋脉不畅,有所阻滞,但他悟性极高且意志坚毅,使了两三次,果然意随心至,以意养气,以气驱力,指尖剑气夺贯而出。但他毕竟初学乍练,这一剑射出,却偏了准头,伤喇嘛不着,却断了一棵梓树,但也因此脱离对方掌握,不过心中还是颇为沮丧。
却听那人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一蹴而就之事,小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为人当随圆即方,武功更得灵活应用。你方才那一招使力太猛,乃因你一心取胜,动了妄念所致。切记止水无波,心如冰清,排除一切杂念。出剑时要以力叠力,使剑气得以翱翔苍穹,纵横流转。你要记住,剑法不是死的,它也和人一样要有生命、要有自由……”
那少年若有所悟,福至心灵,一剑射出,招式未老,后一剑又跟上,如此力上加力,剑气再不是直来直往,当真如流水一般,随圆即方,更似乎有了生命,纵横天际,逍遥自在。
那喇嘛觉剑气袭面而来,急忙躲闪,哪知那剑气似乎长了眼睛,竟中途转弯,尾随而至,总不离自己“阳白穴”,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再避,但那道剑气兀自紧追不舍。他被追得筋疲力尽,脚下一慢,终于被点中穴位,软倒在地。
剩余的喇嘛见首领败退,而敌方人影也没看,心中均想:“莫非是阿鼻地狱上了的吃鬼夜叉。”当下连佛经也懒得念,拔腿便跑,大概在他们看来连佛祖也制不了这夜叉了。
那少年见自己竟大获全胜,初时一呆,随即又呵呵笑了起来。那尼姑却长叹一声,朗声说道:“赵无邪,你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却听那声音缓缓而至,道:“郭二小姐,阔别经年,别来无恙,这位可是兴儿?”话音发自树梢,显然那人也在上面。
这尼姑正是郭襄。自那日赵无邪杨楚儿出海,与十万元军交战海上,后来飓风大起,以致于十万元兵全军覆没,天下传闻赵无邪已死于海上,她也信以为真。此后便带着郭兴在峨眉山隐居,四十岁上大彻大悟,出家为尼,自称南海神尼,创立峨嵋派。
如今郭兴也已一十六岁,她带了这个侄子下山,一来是往父母坟前拜祭,二来也是让他涉足江湖,历练一番。却不料遇上元廷中人,郭兴年少单纯,中了敌人诡计,正自无措间,这个已死之人竟出言相助,自是大为震惊,不过想到他未死,又觉欣慰。
郭兴望了郭襄一眼,奇道:“姑姑,你说那人是赵无邪?十几年前那个行事古怪,人人都说卖国求荣的赵无邪?”郭襄喝道:“兴儿,不许胡说!”
郭兴伸了伸舌头,见姑姑仍是一脸怒容,忙讨好道:“瞧我这嘴真笨,说错话了。无邪叔叔,姑姑时常提起你的,你和我妈妈关系不错吧。”
他这话自是童言无忌,哪知一语而中赵无邪心病,却听他道:“方才那些法门你可要记清楚了,对你将来修为当有些益处。”说着顿了顿,又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郭二小姐,后会有期。”
郭襄一惊,不料他说走就走,又想到他性子向来如此,也不好挽救,大声说道:“八月十五的华山论剑,还请赵兄赐脸与会。”
他话音清亮,在林间回荡良久方绝,却也不听赵无邪回应,不由得心中暗叹。
郭兴奇道:“这人性子当真古怪,教了我功夫,却不出来相见。”郭襄叹道:“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说着将郭兴抱了起来,放在马鞍上,笑道:“你还别说,这怪人也算是你半个爹爹了。”
郭兴一愕,正要寻问,郭襄已翻身上马,一扬马鞭,那红马一声长嘶,展开四蹄,旋风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