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空镜僧

「贰」空镜僧

大和尚不是妖怪。这世上本没有神怪。大和尚法号空镜,只身自东瀛西渡而来。万里涉水、耗时数月,年轻体壮是不足惧的。只可惜上了6来打听了十数日,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到了闽浙。中土广莫,东西风异,南北俗殊。方不同俗、俗不同物,空镜想到这里,不由沮丧。

大和尚也不是东瀛和尚。他生于中土,师父当年预知了明府万寿将终,便带着几岁大的他远渡扶桑。但那时有高人指点,东渡正好暗合海流,空镜很想知道,那「高人」是否与他生身父母有关。

大和尚甚至都不是和尚。他师父在大明时就是个道士。海外有仙山,仙山有道友,国既将倾,出海访友也是个办法。但可惜信风无信、东瀛多岛、言语有障,师父以为找到了那个名字看来相仿的「道观」,却实际投身在了庙宇。佛渡慈悲。等师父学会假名沟通无阻时,空镜已经剃了度,有了法号,成了小沙弥。

但当个和尚不错。空镜有时候会这样想。空镜的头型饱满,眉眼浓重。烦恼丝落净,反而使空镜看起来格外神采,英挺利落。再说挨平日师父或者师父道友的苦训,各种隐遁法门,光头反而方便。比方说,空镜不假思索便能总结出和尚,或者说光头的优点,比方刚才穿水靠的水遁之术,如果留着头,自己就很难滴水不沾的爬上岸了。那些孩子当自己是什么了呢?空镜想了想,觉得有些意思。肚内又有些空虚,「那个孩子,似叫姚焘?」

空镜不犹豫,便进了城。他是自霸王门进的。城门也不多讲究,与东瀛的还是不同。但可能听师父说多了,空镜心里的感觉是熟悉的。江南的一墙一瓦,一莺一燕,在师父每日的絮叨中总是妖娆。城里的屋子白墙黑瓦,一间挨着一间。因为挨着纵横的小河道,路总是不阔,路面是褐色细碎的石子,近河边时,有一排浅色的矩形石块砌在那边,隔一段路,便有一座木板横架着的小桥。

江南多水乡。「水乡多鱼米,鱼米呈佳酿,佳酿数江南。」空镜在心里排列着这些句子,觉得这便是师父口里的顶真续麻了。师父说只要人在江南,那些诗文便领悟得快,空镜相信自己是在江南了。尤其是一间屋檐下那个小小漆黑的燕巢,空镜微眯着眼看了良久,他似乎能从里面看到三月的燕。这确是江南。

走过鱼巷铺,便是中馆驿。江南的风物,在脑海中益熟稔了。在街边的小铺中卖的货物,空镜都多少认得出几件。「此地叫作乌程,」姚焘说过。空镜想起来师父念过的一句诗,「金罍几醉乌程酒,鹤舫闲吟把蟹螯。」意思是乌程的酒与蟹一样,俱是丰美的。酒啊。不知怎么,师父醉酒的身形同那瞎眼道人重重叠叠,仿佛看到他买醉的样子。空镜觉得脑海里总驱不散那道人的影子。

空镜进城里后,便觉得有些奇诡。他不知满清替汉,风俗已易,只觉得成年男子个个装扮古怪,几乎全光的头上留着两根细梢的辫。而胡须也只剩稀稀拉拉的几撇,样子惹人噱。衣服立领对襟,短及膝盖,他觉得那种装扮,实在不如道人的来得自然亲切。当时在河边,那些扎着总角的孩子倒是同师父口里的无异,瞎道人穿得也合规合矩,却不知在顺治三年时,多尔衮应了内国史院大学士金之俊建议,创下「十从十不从」。

「十从十不从」,便是: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阳从阴不从;官从隶不从;老从少不从;儒从而道释不从;倡从而优伶不从;仕宦从而婚姻不从;国号从而官号不从;役税从而语言文字不从。

另有一种说法,这「十从十不从」,出自蓟辽总督洪承畴向清太宗提出的「三降三不降」,即「在家人降,出家人不降;男降女不降;生降死不降」因空镜先前看到的正是小儿与道人,故正好应了「老从少不从,儒从而道释不从」之列。

过了驿站,就是一座拱桥。桥拱与倒影合在一起,刚好圆满。桥头有石兽,桥是由整块白石砌的,石块略有参差,却合得天衣无缝。沿着桥打弯,路便开阔了。在桥北馆右拐,是学宫馆。左边都是小小的不加修饰的拱桥,过了河便是城隍。

空镜虽不识路,但江南城镇格局与东瀛本无大殊。只顺着姚焘指点,不一会便找到了姚府。姚府是一座大宅。虽不至于五进楼房那么深,但与周边的平房殊异。院墙是白色的,粉得还很干净,大门高逾一丈,宽与之称。大门是黄色的,檐上铺瓷瓦,门左右开。

左贴神荼,右贴郁垒。神荼与郁垒是两兄弟,神荼念作「伸舒」,郁垒念作「郁律」。神荼目凶,郁垒披,是专门抓鬼的神仙,贴着他们的画像在门上,是为门神。又有一种说法,荼原是艾草,挂在门口能驱虫避邪,出于敬称,便叫「神荼」。而垒,便指三个叠起来的螺蛳壳,螺壳严密,外物难侵,将螺壳串好后挂于门外,可保安宁。

门上匾额,上书「伴石居」三字,笔势清孤,风骨傲然。是屋主姚延著的亲笔。门柱新漆,柱上贴着红纸新书的楹联,「九天日月开新运,万里笙歌醇太平。」统统都是洋溢着春节的喜庆的。

空镜想着自己应该从角门里进去,便走向门侧。门侧的墙上糊着几张白纸,「一应乞丐头上大人打毋许强索」云云。那是用来打乞丐的。凡临五节或婚礼之类的庆贺之日,常有乞丐来门前乞求赏钱。为求和满,这时的钱是必须给的。如不愿在当日有众丐围乞,就应在事先广唤乞丐头,每帮每派给足铜钱,并在门上贴起从乞头那儿换来的收票。

空镜是来化缘的。所以空镜不去管弄那些收票。他只是礼貌的敲开角门,说明来意,顺便报上了姚焘的名字,以示自己是有荐而来。

看门人见他衣服净整,也应得及时,半盏茶的功夫,便看见姚焘亲自迎了出来。此时的姚焘与刚才在河边作耍时略有不同。衣服似端庄了些,举止也更成熟。原来姚焘是姚府的公子,也正是按察使姚延著最大的儿子。

今天姚府设春宴,名上讲是为了答谢乌程父老,实际是姚延著老来连得两子,皆在今日抓周,双喜临门。孩子是各自是夫人与如夫人的,原本应是如夫人的孩子大些,但两个孩子却刚巧生在了一天。乌程是个小镇,江南按察使又是个大官,虽姚延著供职在外鲜有是非,仅这一点点的家事,早已是无人不知了。

姚焘见大和尚妖怪如约来家中化缘,神色微微有些调皮。细细的小眼眨了眨,踮脚向管事的吩咐了两句,便叫备茶。姚焘跟父亲解释,说空镜是远来的和尚,善祈福,知生死,请父亲邀他入席。

空镜在一旁听着,不觉好笑。这孩子人小鬼大,聪明得紧。虽是信口胡吹,却说得煞有其事,连空镜自己都怀疑是否之前跟他说起过身世。空镜不由认真观察着姚焘,却看得皱眉沉吟。

姚焘头大脑圆,耳珠红润,一看便知天生聪颖、家境优渥。原本是好命相,但空镜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妥。不在皮相,不在人心。他脑里浮出瞎子那句,「乌龙遇水,金坛冤妄」。黑色的水靠还夹藏在法衣中,那出水的乌龙,应该是自己了。刚想在心中下不定结论,那边已请空镜入席了。

春宴丰盛,但给空镜端来的都是素斋。空镜盯着别桌的上的大菜,尽是全鸭、羊肉、鲫鱼、炒鸡,腹中难耐,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做和尚的苦处。他一边嗅着荤腥的香气,一边不讲究的将端来的吃食一并咽下。年轻胃宽,加着饿了许多天,无论什么食物对空镜而言都是好的,他唯一要注意是别不慎吞了舌头。

好好地怎会吞了舌头?空镜一边忙着往嘴里扒食,一边贪婪的观察着姚府众宾客。春宴时女眷是不上桌的。门口几桌的应是乡亲,衣料虽陋,但衣服俱是新的。高矮壮萎差距很大,可能在城中有着各种经营。他们吃得很多。近里些有一桌都是文人,衣服破旧,也不甚干净,喝酒夹菜相当拼命,但仍能在咀嚼中挤来几句穷酸的说辞。屋里有两桌,一桌老人,应是父老。可能因为太老了,有的在等上菜时还坐着瞌睡,有的一边喝酒一边咳嗽,还有的唾沫乱溅教诲滔滔。

另一桌则应是主人的朋友。这是张八仙桌。除了姚老爷还有七个客人。一个豪壮些,配着剑,也不像有多少功夫。一个几乎只默默喝茶,神情和气,似吃长斋。另有个锦衣的粉面公子,正在高谈。气浮于外,家境虽丰,不易守财。空镜在心里评判。其他的更不见特色。都是无害之人,也不见得有多少本事。空镜觉得聊赖。

但奇怪的是,整个筵中欢笑殷和,只老爷姚延著的面上,多少笼了层黑气。黑为水之生,春时属木,木好淡。浓主灾祸,重主死亡。姚老爷面上的黑气,隐隐似淡,却酝酿正酣。「金坛冤妄。」空镜很想知道姚府的老爷同金坛能有什么联系,他仔细的看着屋内的陈设,简朴幽致,并没有属金的。

或者,「金」指西方。空镜偷偷唤来上菜的丫鬟,问家中朝西的可设有供坛,无果。又问城西是否有一些老爷常去的地方,更是没有。

空镜失落,默默夹菜,仔细回想姚焘的脸色,黑水为祸。并及门房、管事、甚至那个丫鬟,那层黑气都是在的。是祸躲不过。等菜上了几轮、茶余饭后,撤了羹盘、摆放回千时,空镜已得了几分饱暖,不再去想心思,专心品尝。冬瓜糖利落、云片糕如纸、太史饼味甘、芝麻片香余,姚府后厨的手艺真正不坏。等吃完了小菜,先走的宾客告辞,留下来的都是特意来看小儿抓周的。

公堂很快便收拾干净,空镜觉得这样看起来明白许多。墙上有画,无非花鸟鱼虫、松柏山水;柱上有题,诸如「文辞从政之端,忠孝立身之本」之类。公堂正面,摆放一只淡黄色供桌。桌帷浅粉,上绣一只脚踏绿水的青色麒麟。桌供烛台一对、香炉一只,花瓶一尊;烛台红色,香炉淡青,花瓶色如。反倒是没有一件物什是属金的。

公堂中央,设一桌,上铺毛毡,列置笔墨、书籍、金银、算盘。那是抓周用的。如果取的是笔墨,则将来善于文章;如抓书籍,则爱好学问;如抓了金银或是算盘,则将来经商。说穿了,笔墨书籍同金银算盘虽是四件物什,却只有两种出路。姚老爷看了许久,微微摇头,似不想两子将来只限于两道。

于是问壮士要了宝剑,向那持斋的讨了佛珠,置于毡上。空镜间这光景,低头想着自己身上有什么可以让孩子抓周的表示。干粮早已吃完,兜褡里都是些日常的兵刃草药与救生逃命的工具。无论孩子抓了哪样,姚老爷总不想孩子随他赴东瀛苦习隐术吧?

空镜想起自己浑身的家当除了腰间的半贯「宽永通宝」外还有师父替他缝在「三尺手拭」上的一块「庆长小判」。通宝在中土多半是不能通用了。小判是足金的,求不了生计的话,它能够支撑自己生活至回国。这是空镜唯一的家当,他不由去检查刚才除去水靠时,绑在腰间的手拭缝着「庆长小判」的那端是否还最贴肉藏着。

正在想着,两位奶娘将孩子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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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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