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天父地母

「玖」天父地母

那女人原本边听边咭咭咕咕的笑着,眼见灰哥儿眼泪索落落掉下,便动了妇道人的仁心。她敛起笑容,走到木清流前头,深深道了个万福,「这孩子年幼情深,金凤儿恭喜四哥今日又收了个好徒弟。」这本是一番肺腑,但话言既出,堂内气氛有变。灰哥儿霍然抬头:他也觉察出这个叫「金凤儿」的女人,方才说了句尴尬话。

葛老三就立在自己跟前,绵长的吸了口气,震得鼻下的两撇须微微抖动;眼睛眯起,似等非等、似憩非憩。蹲在椅背上的麻皮青年僵直了身体。身体这么一僵,要以他方才的姿势维持在椅背上,倒也难笑出来。大胡子「唬」的喝了半声、尚不及跨出半步,黄脸病汉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伸的出来,刚巧拦着了他的去路。灰哥儿以为黄脸的病汉要说些什么,可他立马一口气顺不过来咳了许多声。那已伸出的手也已退了寸余,扶住椅背,似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满屋子一下子冷清下来,只荡着他「咳咳咳」的回音。

倒是那卖鹞子的好汉依旧金刀铁马的坐着,看神情他也多少不知其中的道理。木清流脸上毫无表情,全然是这月半来每日跨上醋坊桥时的那张脸。他淡淡的应到「弟妹客气。」那句回答,同妇人的那句「恭喜四哥」,根本是行云流水,天衣无缝。似乎什么都不曾生过。灰哥儿觉得有些古怪,或只是自己在胡猜乱想;所以木清流唤了声「耐跟倪过来,」后,他吸了口气,决心忘记自己刚才的稀奇想法。

灰哥儿跟着他进到了后堂,后堂里挂着一大幅像,男左女右,应是一对夫妻。男子年届四旬,面堂饱满,剑眉含慈;女的清贵雍容,年岁相仿。两人一坐一倚,右侧提着「延平王像」四个字。灰哥儿看着,便觉得这两人的眉眼间有着说不出的和气亲切,教人禁不住想去亲近他们。

他听到木清流道,「介画像正中坐着的是国姓老爷,边上是国姓夫人。」灰哥儿点点头,这下学了个乖巧,他一眼看见边上还挂着四幅幌子,分别书着「天」、「地」、「父」、「母」,他都识得。「这便是父母。」灰哥儿默默的念道,他诚心的跪伏在画像前的蒲团上,连叩了三个头。木清流见他礼毕,便关照道,「耐去至前堂,要记得先拜见各位哥哥嫂嫂。」

「介是葛云葛道长,在堂中执白扇。」这个葛云葛道长,便是「金凤儿」嘴里的牛鼻子「葛老三」。灰哥儿自始至终没见到葛道长手里的白扇,但还是恭敬的跪拜道,「灰儿叩见葛道长。」道士嘴上客气道,「拜过堂口,都是自家兄弟,不必拘礼」,但也只是嘴上的客气。

「介是陪堂的潘七潘先生。」麻皮潘七闻声从椅背上一筋斗翻下,稳当当的坐在椅子上,翘起一条腿来搁着,故意笑道,「唔,这磕头要好生生的受用,你看我这样子坐,可见气派?」这一说,满堂的气氛随之一缓,灰哥儿心里蓦的对他多生了几分好感。等他辗转了几个姿势终于气势赳赳的坐好,灰哥儿也故意端端正正的跪下,「咚」的叩了个响头道,「灰儿叩见潘先生」。

「介是香友孙文孙武兄弟。」黄脸汉子叫做「孙文」、大胡子叫做「孙武」。按着名字,倒该那黄脸的是哥哥。「介是金凤四姐,耐好喊俚二娘。」灰哥儿点头应了,虽说是一家人,灰哥儿还是毫不含糊的朝三人分别磕了一个头。刚叩完,便被叫「金凤儿」的二娘一把拉起,道,「小兄弟,只管喊『四姐儿』便是,莫学这帮光棍儿一口一个『二娘』的,听得倒像『大槐树、十字坡』的光景。」灰哥儿「噗」的应声笑了出来,但依旧记得起今日是第二回听见「光棍」这个称呼。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应承道,「是,四姐。」

「介是胡大常胡弟兄,刑堂的执事。」「刑堂」两个字在灰哥儿心中震如「威武窑子」。他虽不甚明了「刑堂」究竟是作甚的,却因着天生对胡大常那身英雄气派仰慕而坚信,想着这必然是个庄重威严的地方。又或许,胡大哥当年拿蛋壳做出来的那一只只天灯,才是灰哥儿打心底倾慕他的道理。灰哥儿跪直了腿,挺起胸膛,憋不住喜眷眷的喊了声「胡大哥。」心底又有几分怯,自己做小掱儿的时候胡大哥怕是没少瞧见。

胡大常却毫不介意,接口问,「四哥,这位『灰儿』兄弟,得给他个姓。」胸气充沛,声如洪钟。生生的把灰哥儿骇了一跳,因为堂大人少,静得出奇,这一声犹如平地雷起。但他却因为这一声喝更加欢喜胡大哥了。这般的动响这般的魄力,若从评话人口里讲出来,当真是「声如豹吼虎啸,气如凤鸣龙吟。」更加确凿胡大哥是位奇人异士。灰哥儿一面惊心未定,一面兴奋不已;模糊糊想起来胡大哥摆摊卖鹞子的时候从不吆喝,只拿手势比划价格,自己还道他北人不谙南话,又偷偷莞尔。

这时候听得木清流摇头道,「胡弟兄。姓名之事,兹事体大,勿可率性而为。」师者同父,他这般一说,众人皆无异议。灰哥儿倒是无名无姓的惯了,丝毫不以为意,只要是胡大哥拿的主意,忙翻身磕头抢着道,「灰儿听凭师父与,……诸位大哥们的安排。」硬把那到了舌尖的「胡大哥」的「胡」字咽下喉去,张嘴时改作了「诸位」。

木清流摇了摇头,信手翻看成册,沉吟道,「耐生至壬寅年、四月十七。『壬』属阳之水,『寅』属阳之木,是水生木相生之格。耐生辰八字中三分水三分木一分火一分土,独独缺了一门『金』。有道是『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不妨按照堂中规矩,将耐排入『金』字辈中,可好?」言罢看了眼灰哥儿,见眉开眼笑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便秃笔一挥,在成册里葛云写上「灰儿」二字之前,批了一个「金」字。此时灰哥儿听得二娘私下唤得几声「金灰儿、金灰儿」,「灰儿」二字是被她卷着舌头连着念成一处,喊起来掷地有响、刮辣松脆,听得心尖儿都颤颤乎乎,欢喜得不成。

突然想起自己还差一个人尚未「拜见」,便径自走到鲍吉面前,开口道,「介位是万孚布号的鲍老爷,灰儿认得至。」言罢自己「扑」的跪下,便要俯身叩头。鲍吉却一只手已经端端正正托在他的肋下,道「认得便好,认得便好。耐在堂的身子要跪倪在外的,倪是受不起的;但耐今朝至要跪倪的一片心思,倪还是要记在了心里厢。喏,介是见面铜钿,耐要收好;拜嚜就勿要拜哉。」灰哥儿被他托在肋下,上下不得,只能收下一卷红纸小封的铜钿,再三谢了;方感觉肋下一松,几下才站了起来。灰哥儿颇感狼狈,一边又暗自佩服鲍吉的本领;只觉得能人异士聚集一堂,心中快乐无比。

露似珍珠月满轮。用罢晚饭,木清流独自踱步到堂前,站在空鸟笼边欣赏。笼内小瓷缸里清水盈盈,月光满溢,隐有堂边竹树的影子。木清流看了良久,撮指入口,打了个唿哨。惊起树上几只恬息的夜雀,震得瓷缸里水波涟涟、月碎影动,鸟笼却依旧空无一物。

一个瘦小的人影笔挺挺的跪在延平王像前,虔诚而欢喜。他说,「爹、娘,灰哥儿见耐久坐在此里,画里头又勿有个吃食,怕耐饿着。」一边从新衣的贴身处掏出一团饭来,轻声道,「灰儿在衣服里藏了至半碗饭,摆至台上,来请耐吃。」他小心的把饭团搁在了香炉里面,又跪着等了一会儿,道,「耐勿下来,介是因为嫌鄙饭冷?耐先吃,等至明朝,一早上头,灰儿一定给耐带火火热的来啘。」

言罢,站起来拿手指挖了一小块饭,还温热着,手捏着柔软处按了按,涂到了郑成功像的嘴上;又看了看,边把手指上的饭粒在嘴里吮干净,挑了块略小些的,涂在了郑氏的嘴上,欣慰的笑了。他又跪下去。过很久,他还跪着,低着头,怔怔的看月影斜照进屋堂里,清白柔和。

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道,「今朝,」他想坦诚说自己来这里是因为偷木清流的画;又想想觉得,或正是这一幅,庇佑了他来到这里。更加相信了画里人走出来的故事,心道「他们」必定都已经知晓前因后果了,才这样慈眉善目的看着自己。他诺诺道,「灰儿勿晓得,勿晓得从哪一件讲好,」

他又笑着开始说话,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好像在自己同自己在讲,「灰儿倪,一眨眼睛便有至爹娘、有至名姓、有至屋住、还有至饭吃。此里的饭……比至倪过年时候还要香是香来、糯是糯……」他侧着头,头半倚在花梨木的案桌面的边棱上,失神的想了很一会,慎重其事的一个一个头磕下去,直到磕得眼前有点花,才稍作停下,他伸手虚空的摸了摸画像里郑成功的衣摆,停手在郑氏的裙摆前好一会,犹豫的放下说,「灰儿倪,心里头交关的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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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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