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南笙傍月听高楼
秦砖汉瓦,古道黄沙;油云作意,狂飚激怒。正是平遥城里人家早早的闭了房门、聚在后院,取盘果祭天的时辰。城中房屋大多是齐整的矮楼高墙,面着街的那头,均不开窗眼,只看到笔挺齐整的砖墙上,嵌着一扇挨一扇深色漆木的门,一扇扇都紧闭着,同门前列立的拴马桩与上马石一样,晦暗无声、静谧不言。
南街一头接着迎熏门,一头连着市楼,白日里乃平遥城中最是繁华的所在。铺街的,都是数尺方长的大砖,紧紧的衔接着;接口拼镶处早已被岁月蚀刻,只有在黄风挟着沙砾盘旋而上的时候,才能一窥其貌。
亥子交时候的街上格外清冷,只有黑蜧伏在冷石下,不知疲累的吐着声。忽然黑蜧鸣声戛然,一只只突突的自冷石下跳起来匿到了屋砖的缝隙里头。
也正是此时,石前光影一滞,像是有条细瘦的身影信步而过。来人的步伐很快,不闻半分声响,却又不像是为目的赶路的样子。该只是个刚进城的外人而已,平遥城却不是异乡异客的栖身所。古城守旧,日落而息,逢着今朝这样的节日,城门更是早早便关了。城外五堡二寨、十八兵楼,关隘叠叠,并不曾挡住来人的脚步。
亦像是被黑蜧惊着,来人停下步子,抬了一抬头。高高的市楼,突兀笔直的矗立在街中央,横着跨过南街,好像它就是南街的尽头。高形鹄峙,异彩翚飞,额曰「金井」,月再升高些的时候,就能与这檐歇一并收入眼底了。但现在它横剌剌在那里,像是活生生的把街道吞了下去,静寂无人的空墙冰冷肃穆。
金井楼,平遥第一楼。或因楼窄,看来远比太和门边的城隍庙要高大庄严。左右的两道券门已经关了,中间却好似一张大口,看不真门后的南街。传言中楼下的金井,正似这张巨口的喉舌。
涌浮翠绿,水漾金光。他在金井边上停留,却最终不曾撬开封盖来掬一口水喝。只因隐约是耳熟能详的闽乐,自金井楼后传来;连楼后暧昧的光亮,也低诉着楼的那边另有风光。
他痴痴然绕井行了几步,蹙着眉细细辨着曲调。时滞时促,像吹奏的人是一个尚还不深谙乐道的孩童;但曲调却是复杂异常。丝竹之音,清越曼妙;偶至呕哑,怕还是不服气这城里的水土。他举头凝望着透出声音的方向,竟一时不舍低头。
华灯,笙声,高楼。这高楼,檐轻屋高、黑瓦白墙,朱门漆重、窗栏泾渭,轻灵得彷佛它只该留在温湿近水的闽南,而适应不了龟城浊沙昏黄、青砖冰凉。这般样的秀气,却偏生比金井楼造得还高出一层。楼里的灯烛暖火,耀得地面都映出一晕晕的光来,柔和温切,疏离孤立。
旧城徒风沙,闽俗本殊华。不自觉的,他已停步在屋前的上马石旁。石色青黑质温,亦与别家不同。石质石形圆润,该是件旧物;却是久弃不用,在这八年七忧旱的平遥,竟也教枯草根将之同拴马桩牵在了一处。南石北漠,异乡异客。楼里的人,约莫也是罢。
倚上马石而坐,觉得北方马高石阔,枕着尚有绰余,倒也是个栖身所。
干脆一手枕颈、一手遮眼,挺了挺身子靠睡在后背的行囊上。高屋前间的灯火敞亮,后间的昏昧未明;后间听笙,前间分茶。明昧昧斜下的光影显得他手长脚长,一身黑衣溶在夜色里,只自肘外裸出半截子白莹莹的下巴,瘦窄窄的微有些儿翘,几分孩童俏皮模样。他架起一条腿来,脚尖合着笙调那样子一点、一点,风声的压逼,似全然毋须在意。
「南笙傍月听高楼,客鬓萧萧已十秋。残夜正怜归梦好,无端孤枕到闲愁。」他方躺妥,高楼里人便应时吟道。那人声如洪钟,气尤不衰,偏偏生念的句子又合了他几分心境,不由惊得一骨碌滚落入上马石的黑影子里,浑身贴着冷石,一动不动,那模样倒有七、八分像是只细小的、吸栖在石隙间的石龙子。
在他翻身刹那,高屋内亦是一动。「嗤」声破空,笙声乍断。吹奏者换了支曲子,重新来过。一双年青的手轻轻叠好那张随小竹器破空而来的条子,按原样塞回竹制半指长的小筒中;两指一掂,筒随指翻,一隐没入了袖管。那位正在前间闻茶的先生,也听到了这小小的动响,声色不动,只是问,「离寒露,尚有几日?」「七日。」那双手恭敬的合在身侧,言辞谦恭,却胜券在握。
「第几个了?」那先生半眯的眼,微微抬了点,似乎在欣赏茶的暖意。他一身绾色长衫,绾色腰带,是一味的绾色,不见半点暗纹边饰,却让人觉得,世上竟有如此让人心境平和的绾色。不消多花言语形容这件长衫的剪裁与做工是多么的得体,单单是这料子在灯火下润泽含蓄的色,亦可一窥衣主人的身家。身上不见一件配饰,就连执着杯盏的手上,也不戴一枚戒指,或者扳指。
这双手保养得极好,长而饱满,柔软有力;他的指甲,修得如同长衫的做工一样合体,看不出半点人工琢磨的痕迹。那先生眉目极淡,容颜清。脸上还有少时出天花留下的麻斑痕迹,但已经与脸色融溶浑然,不觉碍眼。他脸上不多皱纹,该是四十有余,或是五十开外,兴许是更年长些,但在这微红的光晕下,看不真切。但品茶时候双目流露出的神情来看,他确实已是很老了。
「是年,第二个。」年轻的声音侃侃而答,不卑不亢。他的手始终贴在始终贴在身侧,他习惯将半身甚至全身藏匿在不见光亮的阴影中,现在,也只露初一角青灰色的袍子。「这样很好。」那位先生将闻过的茶倾倒在一个白瓷碟子里,茶色杏黄,恍如流金;他回头,假作盯着他,其实也就只瞥了一眼那青灰的衣角,道「贪多勿烂。」青年人微微躬身,退回阴暗里,并不对那位先生的褒扬作出评价;但那动作,仍让人看得出,对刚才的褒扬,他不过是泰然受之。
茶淳如玉。正在沏茶的是一位身材魁伟的老者。他究竟多少年纪,倒也说不清楚,但总比那品茶的先生来,又看上去老了许多。他一张黑脸;身上一件墨色的袍子,洗得白,同他颌下的灰须,看起来差不多颜色。手上一枚鹦哥绿翡翠的黄金戒指,戒面不大,但质如水晶、浓阳正和,一看便叫人知道,价高不可估。
老者沏完茶,举头望了眼窗外。夜色混沌,不见月光,疾风中倒闻得几声枭鸣鵙鵙。「伯劳飞迟嗟,初啭月微明。」他信口道,声色洪亮,正是方才吟诗者的声音。这句诗由李绅的「伯劳飞迟燕飞疾」与皇甫镛的「伯劳初啭月微明」两个唐诗成句拼凑而成,大意是说伯劳这种鸟性慢飞徐,啾啭而鸣时,多半月将微明。暗影中,那个青灰色衣衫的青年人,闻句身形一怔;他略抬起些眼来,似乎要把这皮相已衰弛的颜面看清楚些。
老者不曾回头,只笑道,「伯劳者,伯赵也。鸣声鵙鵙,秋月以所捕动物贯於小枝,储作冬粮。」他背在身后的两手食指轻轻叩击,「能懂得秋储冬粮者,孺子可以教。」青年人闻言心里头如坐针毡,面上微见尴尬。他微微的偻了偻腰,使自己更不起眼一些。却不想那绾色衣衫的先生先接了口,笑道「弟欲籍此鵙猎燕,定常兄看,有几成把握?」一句一顿,余音绵长。但方才文绉绉的念词,倒给人一种他并不习惯汉人平仄咬音的感觉。
旧五帝时,少昊挚立,以鸟名官,五鸟五鸠五雉九扈共二十四官,俱为鸟名。五鸟者,凤鸟、玄鸟、伯赵、青鸟、丹鸟;五鸠者,祝鸠、鹃鸠、鸬鸠、爽鸠、鹘鸠;五雉者,鹊雉、鹋雉、翟雉、鹈雉、翚雉;九扈者,春扈、夏扈、秋扈、冬扈、棘扈、行扈、宵扈、桑扈、老扈。
玄鸟第二,伯赵第三。玄鸟即燕,若以二十四鸟官序,位尚在伯赵之上。老者略微沉吟,道「燕者乙鸟,鹰鹞食之则死;制海东青鹘,犹黄腰啖虎。」绾色衣衫的先生初试茶味,只衔杯赏玩,但见此杯小如胡桃。突闻得老者这般说,倒搁下了杯子、澹眉微蹙,略倾了倾身子,欲问。
老者含笑不语,拿手指捻着壶纽,但见此壶小如香橼。他似不经意望那先生身后一瞥,正是青年人站着的地方。终于道,「谋定后动、成竹在胸,取之何妨!」又道,「商丘老弟,你这可是在勘考老夫眼力?」老者言罢,三人俱笑,互不同衷。
原来那初啭的伯赵鸟,正是方才那隔空取笺的青年人。那一日,正值中秋,离寒露,尚余九日;与那青年人所言的「七日」,相差两日。故这「七日」,必是那青年承诺除去玄鸟的期限,较之那先生愿意给的,快了两日。那末那居「玄鸟」位之人,七日之内怕便是个死人。
待听得「籍此鵙猎燕」分明是桩杀人买卖时,楼下附着上马石侧的听客多少来了些兴致。他屏息凝神的贴在石上,唯恐分神,错漏了一字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