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狼骨渡魂(下)
“这……”本以为九死一生的商队伙计们,见狼群突然撤走都面面相觑。他们中擦干额头冷汗后,才发觉双腿发软早就瘫坐在地上。
那几名惊魂未定的少年学徒问道:“那个野人救了我们吗?”
康长明低头看着还有些颤抖的双手,又抬头看着那群狼消失的方向,长舒一口气,道:“看样子,应该是吧。”
狼群中混着一个野人,实在是匪夷所思。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商队中又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伙计,对此虽然错愕,但很快也就接受下来,赶紧各司其职,检查人员货物是否有过损失。
经过狼群这么一折腾,众人再也没了睡意,下半夜都裹着毛毡披风,围坐在篝火旁,彻夜未眠。
庄远乔将肩上的伤口,在商队医师的处理下,很快就包扎好了。他缓缓地坐在妻子旁边,长舒一口气:“红蝶,刚才我真以为全队就要交代在这了。”
罗红蝶轻轻地托着隆起的腹部,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逃过了狼群这一劫,后面的路途一定就坦坦荡荡没什么风险了。”
庄远乔点点头,道:“等到了沙州,就让康老哥带着队伍先走,我们留在这找个客栈,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再回江南。”
第二日清早,商队重整旗鼓,便启程朝沙州进发。
亦不知多久,商队队尾的一个伙计忽然喊道:“你们看后面!”
走在前头的庄远乔听了,吩咐商队停下,与康长明朝队尾走来,向那发声的伙计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伙计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影子道:“你们看那个,那个人是不是昨晚的野人?”
众人听了,一片惊呼,都朝那伙计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漫天黄沙遮蔽下,不远处的一个沙丘上,一个削瘦人影半蹲着,此人全身赤裸、须发垂下,遮着整个面孔,正是昨夜那个赤瞳野人。这野人见到商队停下,也都警惕地躲到沙丘后面,不时地伸出头来瞧着商队的动静。
庄远乔与康长明对视一眼,吩咐伙计按兵不动,各自拎着长刀慢慢朝那个野人靠去。只等的走近了,看清了那野人,庄康二人也是骇了一跳。就见这野人不知从哪个洞穴中捉来了两只硕大地鼠,塞进嘴里嘎吱咀嚼,一只已剩的一副骨架丢在一旁,而另一只尚有一半脑壳在这嘴边挂着,温热鲜血顺着他的嘴角一路流到腰间才凝固停住。
这野人瞧见二人走近,立马警惕起来,两眼死死地盯住他二人,四肢并用朝后面挪了几步,嘴里却仍旧咔咔地咀嚼着地鼠皮肉筋骨。
离得近了,二人才发现这野人腰间挂着一个狼头骨,是昨夜没有见过的东西。
庄远乔与康长明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野人是何用意,都没了主意。他二人退回商队中,康长明沉吟片刻道:“你们继续走,我殿后注意这人的动静。”庄远乔点点头,便呼喝口号商队启程。
说也奇怪,那野人在商队后方跟着,始终保持着二十来丈的距离,不远不近。中途商队停下生火做饭或是扎营过夜,他也都自己找个土包躲藏起来不让商队的人发觉。
就这样走了几日,这野人始终没有什么诡异动作,众人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沙州近在咫尺,不出意料次日傍晚就能抵达,康远乔估计着这野人应该不会再随着商队进入人流更多的城里了。
“生火做饭咯~”前头喊趟的伙计高喝一声,整个商队缓缓停下,纷纷将骆驼拴好货车停稳,依照平日里的布置里外三层的扎好营帐,在当中生火做饭。
康长明从队尾走到中间,将朴刀插在地上,接过伙计递来的碗筷,一屁股坐下道:“那野人这些日子没什么动静,明天进了沙州,应该就不会再跟着了。”
庄远乔点头道:“一年没回大唐了,不知道现在商会里什么样了。”
康长明道:“今年秋分时候,就是大公子娶亲时候了,我们应该能赶得上。”
庄远乔道:“大公子成亲后,估计老会长就会把整个商会的生意全都交到大公子手里了吧。”
就在这时,忽的不远处一道响箭冲天而起划破黄昏,商队众人面色皆变,立马将手中碗筷放下操起兵器,将女眷货物围在中间。
庄远乔露出错愕神色,惊道:“怎么回事,离沙州这么近,还有响马劫道?”
康长明提起朴刀,走到商队外围,朝着响箭发来处道:“江南商会路过此处,不知是哪里的好汉拦路,可否行个方便。”
不消片刻,就见两个黑衣人从土坡下面走到商会面前,当中一人道:“看的就是你江南商会,把货物留下一半,饶你们不死。”
庄远乔此时将四周环视一遍,尚在诧异怎么就眼前两人时,那黑衣人道:“别看了,就我两人。”
康长明道:“我们江南商会那么大的名号,阁下就两人也想劫道?”
那黑衣人不耐烦道:“少废话,留下东西滚。”
康长明沉下脸:“阁下连个名号都不通,是不是不讲道义。”
其中一个身材较为高大的黑衣人冷笑一声:“聒噪。”话音未落,竟身形暴动笔直重来。
康长明面色大变,提刀护住身前,可那黑衣人形如鬼魅,衣中寒光闪烁,便出一抹刀光顿时从康长明脖颈上环了一圈,其脖颈动脉切断。康长明身子一震,双目瞪得浑圆,捂住脖子上的伤口:“你,你!”还不等康长明将话说完,这黑衣人又是一刀贯穿其腹,再一脚将其踢飞出去。
此事发生太过迅猛,商队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康长明就已颈血狂喷命丧当场。康长明于队伍中威望极佳,六七成的伙计都是他这些年一路领导提拔上来,见他如此惨死,无不悲怒交集。
那康长明尸首从众人头顶飞过,笔直落在商队身后的女眷人群中,不偏不倚将身怀六甲的罗红蝶撞了个跟头。
“啊……”罗红蝶见到康长明尸首的惨样,吓得全身气血倒流,顿时小腹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她捂住肚子半坐下来,吓伤了胎气,竟要在此临盆。
庄远乔这边正因康长明身死和眼前两个来历不明黑衣人的心狠手辣而悲怆暴怒时,又听自己爱妻惨叫,哪里还顾得了什么,慌忙朝女眷处赶来。
眼前黑衣人上前一步道:“怎么,还想再死几个?”
众人见他一招间就杀了康长明,早就吓得步步后退。
就在这时,商队之后忽的一阵凄厉嘶嚎,便见一道黑影伏地飞奔而来,正是一直跟在商队后面的野人,这野人四肢着地,奔入狂雷闪电,三两步跃上商队伙计的肩膀,再借力跃起径直朝那黑衣人脸上扑去。
“什么东西!?”那黑衣人面色一变,站在这里许久,竟没觉察商队之后还有个这样高手。他后撤半步,立马拔出腰间横刀,便朝那人头顶砍去。
站在后面的另一个黑衣人眼皮一阵紧跳,生出一股莫名不安,赶忙吼道:“小心!来者不善!”
就见这野人扑在当空,面对封住去路的横刀,竟双手抱住黑衣人的手臂,全身旋即一扭,借势将那黑衣人掀翻在地,这黑衣人被摔在地上,手臂被那野人扯住一扭,竟咔嚓一声折断当场。
这野人凌空回转将黑衣人掀翻在地,将他踩在身下,这黑衣人忍住了断臂的剧痛,挣扎着要起,可这野人一脚踏住他的胸口,竟像块千斤巨石压住,动弹不得。
这野人忽的朝身下那人张口嘶吼,从嘴里喷出一股腥臭难闻的气息,却化手成爪,露出寸许尖锐锋利的指甲,顿时将那黑衣人喉头给贯穿了三个血窟窿。
身后那个黑衣人猝不及防,等来飞奔来救时已经赶不及了,就这野人伸出舌头舔掉了手上的鲜血。他尝了血腥后,仿佛触发了兽性,四肢曲折后仰,对空长啸,又朝另一个黑衣人扑来。
这黑衣人见过这野人凶样和诡异动作,早已有了提防,连忙后撤躲闪。可那野人却四肢落地,尽是扑腾扭打的兽行捕食的打法,一时间手里的刀法竟不知该如何施展。
而之前因担心爱妻安危的庄远乔,这时安排好了其他女眷服侍罗红蝶分娩,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到队前稳定军心。
此时的黑衣人与那野人缠斗正酣,看似平分秋色,实际上黑衣人因为摸不清这野人路数,只能一味躲闪抵挡,可这野人一双手上的指甲利爪极是锋利狠辣,直抓的他裤腿衣袖全部稀烂,连脸上都是五六道血痕,颇为狼狈。
庄远乔瞧着前方战局,也是目瞪口呆,以他眼界,这黑衣人绝非寻常响马,定是个有头有脸的一流高手,可没料到一直跟在商队后面的野人竟将这黑衣人缠斗的如此狼狈。
“混账!”这黑衣人被眼前野人扰的心烦意乱,脸上诸多伤口更是让他恼羞成怒,怎料到自己此等地位的人竟会被个衣服都不会穿的人打成这样。眼见这野人一爪径直朝自己双目袭来,他横刀扬起侧劈而来,这野人立马将手指蜷起躲过刀路,又再次伸出。黑衣人脸色凛然,终于拔出藏在袖子里的第二把横刀,一道寒光闪过,顿时将这野人右手指甲尽数削掉。
这野人没料到自己指甲削掉,也是楞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施展杀招,可黑衣人却换过了神,当即一脚踢在野人胸口上,将他踢飞出去。
这野人被一击打倒,顿时凶性大发,原本四肢伏地的身姿,终于变成了人类的样子,两脚直立,双手横在两旁再次朝黑衣人扑来。
黑衣人冷笑一声:“指甲少了一手,我看你怎么跟我两把刀打!”说着,扬起双刀正面袭去。
刹那间,这野人双瞳之中腥红之光闪烁,这黑衣人心中凛然大骇,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这野人两爪招法剧变,竟一翻双手,略过双刀任凭双刀从自己腋下穿过,自己两爪却死死扣住黑衣人的手腕猛烈发力。
黑衣人在野人双爪的大力摧残下,两边手筋当场断裂,痛的他拼命挣扎吼叫,双刀也拿不出跌落下来。可野人这招未完,双爪松开已废的手筋,又向上探去扣住黑衣人的双肩,又是十指发力将他肩膀拧了脱臼。
黑衣人惊怒交集,双手竟就这样被废掉,他一股热血上头,竟一头朝那野人的头顶百会穴上撞去。
“嘭”,那野人头颅受此重击,也是踉跄一下,可旋即凶性暴涨,猛然大吼一声,在黑衣人惊骇的神色中,竟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被生肉血液染得暗红的牙齿,咔嚓一身咬断了他的喉咙。
“扑哧”
黑衣人颈血狂喷,虽然大量鲜血尽数被这野人吞咽下去,可仍有部分从野人的齿间迸出,将他口鼻之下的躯干尽染腥红。
商队众人哪见过这等血腥残暴的场面,都忍住不敢直视,只能听见那黑衣人挣扎呜咽的声音,和那野人不停吞咽血液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黑衣人的挣扎声音已彻底停止。野人甩头松口将已经死绝了的黑衣人尸首丢到一旁,四肢曲折后仰,再一次对空长啸。
忽的,这野人猛地转身,露出腥红双瞳,面相充血赤红,张口伸舌,竟朝商队看来。众人骇的倒退数步,不知为何这野人竟对商队有了袭击之意。
“血腥味!是血腥味!”
商队中不知哪个伙计忽然喊了一声。
庄远乔脑中轰鸣,是了,这野人连杀两人舌尖尝了血腥味道,连原本最后一点清明神智都忘了干净,康长明的尸首占着血腥,自己爱妻临盆时候自然也是血腥味道。他猛然回身大吼:“保护好女眷和老康的尸首!”
可来不及了,这野人闻到尚且新鲜的血腥味,哪里还能拦得住,四肢伏地狂奔朝女眷处袭去!
庄远乔爱妻心切,哪管这野人凶残,拦在当前拔刀就砍!可庄远乔这末微功夫哪有用处。这野人只随意双手叉住庄远乔手中朴刀,双臂发力,刀身就应声折断。
庄远乔咬牙跺脚,便要肉身来挡,而野人左手五指指甲亮出,便朝他的心口挖去。
两旁的伙计见势不妙,都飞扑上来,将这野人撞到一边。这野人脚下一个踉跄,刚要站稳身子,就见五六个伙计猛地将他四肢狠狠箍住,不让他动弹。
野人受了禁锢,狂性更甚,双瞳红光闪烁,竟将身上的五六个彪形大汉猛地甩飞出去,又循着血腥味扑去。
庄远乔爱妻心切,护在罗红蝶身前,面对凶神恶煞扑来的野人,也不退让,全身抱作一团正面撞去,定要将这野人拦住。
“哇~~~”
就在这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旷野的寂静。罗红蝶在一番痛苦地煎熬后,终于安全地产下了一个婴孩。
那野人听了婴孩啼哭,竟身子一颤猛地止住,庄远乔就见眼前野人的双目中恍惚中流出了从未见过的澄澈,扭曲狰狞的神情也慢慢平息下来。庄远乔连忙后撤,将罗红蝶和自己的孩子护在身后,提防地瞧着这个野人。
这野人站立直了身子,双目紧闭深吸一口气,猛地喷出一口浊气,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他低头打量了自己的双手,又转了一圈瞧着江南商会的会旗,再回过神看了看四周,道:“有……衣服能穿吗?”
庄远乔没料到这野人竟也能说出人话,稍有吃惊,但此刻似乎没有了敌意,便示意旁边的伙计取来一套商会的行脚衣服送上。这野人简单的将自己邋遢肮脏的外表整理了一下,这才走到庄远乔面前道:“老哥抱歉了……请问,永隆二年是什么时候?”
庄远乔迟疑一下,道:“去年就是。”
野人低头道:“原来才过去一年。”他站起身,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这是江南商会的商队。”
庄远乔心里仍有提防道:“你……是……”
野人道:“老哥别怕,我叫燕罗,去年受了伏击才落入狼群,没想到在你这恢复了神智。”
此人,正是一年前被乔南申重伤将死,滚入狼群中的燕罗。燕罗看了看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处伤疤,甚至被乔南申斩去的一只手臂和半个手掌都仍在原位,他迷惑的挠了挠脑袋,当真似梦非梦,莫不是去年重伤时候连神智都出现了混乱?
庄远乔虽有后怕,可见燕罗仿佛恢复清明,这才安排女眷将爱妻和爱子照顾好,又吩咐其他伙计将康长明的尸首收拾卷好,这才将燕罗请到商队外围,免得燕罗忽然再次失控。
燕罗打量了地下被自己杀死的两个黑衣人,道:“没想到是应武商行的亲卫。”
庄远乔闻之大惊:“什么?!是应武商行的人?!”
燕罗从黑衣人的身上取下横刀,道:“这横刀是应武商行亲卫特有,大唐之内就此一家,别无分号。”
庄远乔赶忙检查两个黑衣人尸首,从燕罗咬死的那个黑衣人身上搜出了铸金腰牌,那腰牌上刻着“十卫”二字。这一回,连燕罗都变了颜色。
“十卫?!”
应武商行的亲卫中,最强的十人才称为“十卫”,其地位甚至可比肩应武商行的分舵领主,可是货真价实大唐武林的一流高手。庄远乔看着这“十卫”腰牌,一阵后怕,没有想到应武商行的十卫会对他们出手,若非有燕罗在场,怕是今晚要全军覆没了。
想到这里,庄远乔赶忙抱拳对燕罗行礼道:“燕兄弟,这份大恩江南商会无以为报。”
燕罗想着其他事,抓着脑袋喃喃道:“居然杀了亲卫,这可就有点麻烦了。”忽的,他话音一转道:“请问你们此行目的在哪?”
庄远乔道:“先在沙州落脚,然后途径长安,听闻今秋时分,我家商会大公子会去荆州迎娶少夫人,所以下一站应该会去荆州罢。”
燕罗原地一愣,脸上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呆了许久后才道:“实不相瞒,我家也在荆州,不知可否结伴做个照应?”
庄远乔稍稍迟疑,但想到燕罗大恩,连忙点头道:“燕兄弟于我们商队有恩,结伴又何妨,多个朋友多条路。”
因为康长明的死亡,商队只剩下庄远乔一个主心骨,所以原本在沙州安顿等候罗红蝶身子复原再动身的计划已经不成了。庄远乔只好安排了几个伙计女眷,先行留在沙州照看罗红蝶,自己亲自领着商队朝荆州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