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顾师四卦(上)
大唐武林,白道中有“东柳西杨”二分天下,黑道又有残君飘血震慑一方。荆州这一城,易剑山庄与飘血楼皆盘踞于此,便成了武林黑白中心。荆州黑道里的刺客组织,飘血楼自然是位列首席坐上第一把交椅,这第二把交椅争夺多年,终于是被出身残君阁的乔南申所创立的忠武堂给收入囊中。这样格局已是多年不曾动过,可是这一日,忠武堂被灭了满门的消息席卷了全城。
初时时候,大部分人多以为是谣言,一笑而过。可没过多久,就听闻飘血楼楼主已亲自到场确认。而江南商会更是散出消息,这灭了忠武堂满门的竟是单独一人,自称“狼刺”,此人不仅灭了忠武堂,更帮了商会大忙,江南商会大公子冯子劲公告天下请“狼刺”现身,要备厚礼登门拜谢。
这一回,众人终于信了这不可思议的传闻。
一人屠杀忠武堂满门,那是何等境界才能做到?
“天刺”消失二十年突然出现已让整个江湖有些暗流涌动,那这突然出现的“狼刺”又是何处来历?
天下人都翘首以盼,静候着接下来的事态发展。
而随口报个假名“狼刺”的燕罗,哪里想到自己的玩虐之辞竟会引起黑白两道如此震荡。他此刻依旧在铁匠铺里盘膝休息。初见沈微漪的激荡心情,终于在两日之后有了平复,原本滞涩的思路也渐渐有些明朗。
一年前潜伏应武商行时,偷听到文昌歌私下谈话,能让江南商会三两年内名望大跌,莫不成就是这件事?当年江南商会冯寻钟与沈家沈东生立了婚约,赚足了天下美名,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沈微漪掳走,只须放个风声说是“江南商会自导自演一出悔婚闹剧”,其苦心经营多少年的招牌怕是要丢个干净。
天刺胡谷泰现身,让残君阁飘血楼多多照应江南商会;
沙州之外,应武商行亲卫中顶尖的十卫,竟有两人伏击江南商会商队;
忠武堂掳走沈微漪,意图打击江南商会声望。
这一些事情串联起来,燕罗很难不相信应武商行与此毫无瓜葛。应武商行这大唐第一的商会,已经视后来居上的江南商会为眼中钉肉中刺了。更有可能,这天刺胡谷泰也是应武商行麾下一员。若真有此事,那二十年前暗算刘千城,也定然与应武商行脱不了干系。
燕罗一拍脑袋,想起行刺文昌歌时,应武商行随行到长安时候转运出去的那一箱货物,如果当时能打探到这箱货物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或许眼前一切谜团都可迎刃而解。
就当燕罗报头冥思苦想时,铁匠铺的大门忽的被人一脚踢开,就见石青鱼冲了进来,她一把揪住燕罗衣服,满脸不可思议道:“忠武堂的事,是你干的?”
燕罗收起思路,扯回被石青鱼揪住的领子,道:“怎么,这你都看出来了?”
石青鱼又惊又奇道:“怎么看不出来,那些尸体上的伤口,只有獠牙匕首能做的出来,你跟我都是那陈天佑教出来的,虽然路子差了很多,但我勉强也能看穿。”
见燕罗默认,石青鱼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忠武堂可是飘血楼都很头疼的势力,乔南申的实力,飘血楼里没几个甲等刺客能打得过,你一个人灭了他们全部?”
燕罗从床上站起来,道:“想多了,乔南申如果是巅峰时候,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一年前我侥幸弄瞎了他一只眼,让他实力大减罢了。”
“那也是三四十个人的龙潭虎穴啊!”石青鱼叹道。
燕罗推门出了铁匠铺,转身对石青鱼道:“跟我走。”
石青鱼疑道:“怎么?什么意思?”
燕罗道:“过两招,切磋切磋,教你些东西学不学?”
石青鱼楞了一下,露出些许不自然但又不甘心的神色,道:”让我跟你学?你是不是……“
燕罗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有事求你,别以为我想施你人情。我回荆州的事,你不要往飘血楼里说,就当陈庐州已经死了。还有,我在荆州最多待一个月就会回庐州,能学多少,你自己掂量。”
石青鱼冷哼一声,对燕罗给自己的台阶还算满意,点头允诺。
一个月后,冯子劲与沈微漪的婚期如约而至。
江南商会这般大唐首屈一指的商会,又是下一代掌舵人的婚礼,何等奢华壮美,娶亲队伍早于一月前便从江南商会总部出发,队伍前后绵延一里有余,所到之处礼乐锣鼓不绝入耳。直到荆州城门外才停下等待冯子劲盛装上马。
燕罗此时站在沈府最高楼上,俯望脚下一片热闹气象。
沈微漪此时钗钿礼衣,金丝镶边广绣罗裳,腰间珍珠玛瑙环绕,垂在流苏长裙四角,虽有盖头遮面,可燕罗依旧可想象到那胭脂水粉装扮的倾城容貌。
冯子劲下马进了沈府,向满面红光的沈东生磕头行礼,便将沈微漪背在身上,送入花轿当中。
唢呐锣鼓,娶亲队伍在一片喧闹繁华之中,往江南去了。
燕罗于楼顶,沉默良久,只等到夜色降临,连沈府宴请宾客的喜宴都撤了下去,这才将披风穿好隐入月色当中。
第二人,石青鱼明显觉察到燕罗的异常,原本一个月只用普通的獠牙匕首与自己切磋,这日竟装上了铁钩钢爪与指刃,化作狼式招法铺开,她苦苦支撑十多个回合就险象环生,好几次就被燕罗给一刀断了喉咙。
“喂喂喂!”石青鱼赶忙后退几步离开战圈,不停地打出停站手势,“你吃错药了?下狠手?”
燕罗收了兵刃,将全身筋骨扭动舒展了一下,道:“今日最后一次,明天我就动身回庐州了。”
石青鱼眉头一皱,虽然有点不舍放这么好的对手回去,但实在拉不开面子请燕罗多留几日,只好道:“回庐州后什么打算?”
燕罗将披风穿好,看了看荆州的万里晴空,道:“不知道,你自己保重……”
一别庐州不过三四年时间,竟恍如隔世,燕罗这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年关前回到了庐州。
他从城西进了庐州,先去了那家念叨了好些年的烤鸭铺子买了半只烤鸭和一屉包子,便顺着熟悉的街道慢慢地朝庐安当闲逛过去。庐安当门口的小摊贩们,早就忘了曾经被燕罗欺凌的痛苦日子,又加上燕罗现在容貌大变,他们也认不出来,都纷纷吆喝着要燕罗来尝尝他们的馄饨面条零食点心。燕罗此时已经没了原本那活阎罗的恶霸脾气,哪里还会再去捉弄这些商贩,便径直进了庐安当里,对了暗号朝楼上残君阁去了。
负责丁等刺客生意的巴掌柜仍旧坐在那磨得都有些包浆的椅子上,抬头却见一个没了印象的人影停在眼前,他道:“客人可是来做生意的?”
燕罗心里留个心眼,伪装做当年不可一世的模样,抬头道:“巴掌柜,可还认得我?”
巴山鹤把燕罗反复打量了一遍,猛地一拍桌子道:“他姥姥的,燕罗?!你小子这几年跑哪去了,我都以为你挂了!”
燕罗拖来一条板凳,大剌剌的坐下,捧起巴山鹤的茶壶,道:“别提了,小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没过去。不过幸好完完整整地爬回来了。”
巴山鹤可是压根不信燕罗这滑头小子嘴里的话,只是翻了翻手里的簿子道:“你可别自在,你这三四年可是落下不少生意没做,可得干满二十桩生意。”
燕罗道:“二十桩?现在庐州怕也没有二十桩丁等的生意吧。”
巴山鹤翻了翻道:“全部黑手掌柜的加起来勉强有二十桩,不过肯定不能都给你,你让其他人喝西北风去?按规矩,一桩生意五十两,你得给阁里一千两白银。”
燕罗惊得把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去,叫道:“啥?一千两?!”
巴山鹤点点头道:“不然?你以为你啥事不干,想把这几年糊过去?”
燕罗这下子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荣长松背叛残君阁,会被大代价通缉,落得那般下场惨烈了。他挠了挠头,暗自庆幸当初在荆州时候收了冯子劲送的五十两黄金,不然自己现在堂堂飘血楼乙等刺客,实力可堪甲等,还要被这一千两给憋死。
他从背囊里摸出剩下的四十多两黄金,苦着脸道:“拿命换来的钱,全给你们搜刮去了。”
巴山鹤将黄金收来称了一下,道:“还不够一千两,不过再干三桩生意应该是够了。不过,话说你小子有点厉害,这黄金可是烙着江南商会的大印,你不会在他们头上动土了吗?”
燕罗道:“来历干净,你尽管放心。”说着,就从簿子上挑选丁等刺客的生意。
巴山鹤忽的压低声音道:“小子,你现在到底什么实力,当初你就有丙等顶尖的实力,现在应该和黄煞不相上下了吧,他可是接了阁主三招死里逃生,现在乙等都少有敌手了。”
燕罗稍稍吃了一惊,但也不多话,在簿子上圈了三桩生意,抄了个副本,便打了个招呼走了。
巴山鹤瞧着燕罗的背影,心中疑窦大起,赶忙朝高层汇报了此事。
从庐安当出来,燕罗下一个目的,自然就是回陈天佑那座茅庐了。途中恰好经过顾言良的顾家小宅,燕罗本想先拜访一下顾师问问当初那一卦象,可没料到顾言良并不在家。燕罗站在顾家小宅门口摇了摇头,只好朝城南外去了。
燕罗走过曾经无数次挑水钓鱼走过的稻香村田埂,来到那个苦修了数年的茅庐门口,忽的玩心大起,收敛起气息躲藏到了屋外树顶密林里。等着夕阳落下,将是黄昏时候,茅庐门被人推开,先出门的竟是顾言良,紧随其后的便是陈天佑与服侍陈天佑的荣长松。原来顾言良不在城中,却是来陈天佑茅庐拜访。
燕罗瞧见陈天佑出来,嘴角微微上扬,杀意轰然暴涨。
顾言良走到茅庐当中,回头道:“老朋友了,不用再送,这条路我熟透了。”
陈天佑刚要说话,忽的面色大变,一个箭步上前将顾言良护在身后,两眼怒而圆睁,全身化作守势,警惕地扫视四周,却道:“何方神圣,还请现身相见。”顾言良第一次见到陈天佑如此状态,也是吓了一跳。
燕罗身形一动,旋即从树上跃下朝陈天佑扑去。陈天佑觉察来袭之意,用肩膀将顾言良推开几步,扬起拐杖朝燕罗刺来。
燕罗左手铁钩钢爪挂住拐杖,借着下落势子将身一旋,整个人在其拐杖上盘旋回转,扯得陈天佑面色大变,险些抓不住了。燕罗右手指刃翻来,用獠牙匕首刀背在陈天佑手腕上轻轻一划,陈天佑只觉腕上冰凉以为手筋要断,吓得猛地缩手,这拐杖也就被燕罗夺了过来。
陈天佑后退三步,骇然道:“阁下到底何人?”
燕罗抓着陈天佑的拐杖,轻轻地转了个圈子道:“老不死的,我曾经说过,你以后要是再敢拿拐杖打我,我就把它给撅了!”说着,又将拐杖抛了回去。
“你!?燕罗?!”
听此一眼,陈天佑、顾言良、荣长松三人大惊失色。
燕罗笑道:“怎么,是不是都以为我死了?”
陈天佑用力的揉了揉仅存的一只眼睛,捏了捏自己的脸皮,这才相信不是做梦,只见他全身颤抖满面通红,显然是激动欣喜。
燕罗道:“喂,老不死的,至于吗,眼泪都下来了。”
陈天佑赶忙用手去抹,嘴里掩饰道:“哪有,沙子罢了。”
可他用手摸了一圈,仍旧是干干的,这才发觉是燕罗诓他,不由羞怒道:“小兔崽子,你耍我?!”
屋内,燕罗将过往一年的经历尽数告诉了陈天佑三人,一直说道他将忠武堂灭了满门时,连顾言良都神色变了,她赶忙道:“忠武堂是你灭的?”
燕罗问道:“怎么?荆州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吗?”
顾言良道:“前日才传到庐州的,林肆可是又惊又怒。你要知道,乔南申当年可是和林肆一般实力,如果不是他突然莫名退出,现在残君阁阁主的位置,有可能就是他的。”
燕罗稍稍变色道:“还有这回事?”
然而,一旁的陈天佑却想着其他问题,只道:“如此看来,胡谷泰必然适合应武商行有些联系的。”
燕罗点点头道:“目前来看是这样,虽然没有直接证据。”
陈天佑从柜子里取出燕罗曾经用的人皮面具,交还给燕罗道:“你现在实力,应该有甲等中流水准,远出我意料,而陈庐州已死于沙州路上,摆脱了肖离的掌控,甚好。接下来,只需在庐州静候时机便成了。”
燕罗收了人皮面具,又转而对一旁侍候的荣长松道:“荣老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荣长松赶忙道:“哪里的话燕老弟,跟了你跟老先生那么久,才知道你们二人深不见底,帮我报了血海深仇,老哥这一辈子为你们当牛做马也在所不辞。”
顾言良在旁边听了许久,也是拍手道:“如此甚好,这一下子所有的事都不再是事了。”
燕罗回到庐州七日后,就是一年年关,这一年年夜,燕罗与荣长松张罗了一整桌酒菜,没想到连顾言良也来填一双筷子,仿佛从未有过如此热闹。
陈天佑似是卸下了埋藏多年的积怨,心头扛着的担子也彻底卸掉。他整个人像是个无底洞一般,将好酒好菜尽数塞了进去,醉的满面通红引吭高歌,而顾言良此刻也是醉意熏熏,竟也和着陈天佑那听不懂的歌声一起唱了起来,隐约是几十年前年轻时候的小曲。
燕罗坐在门槛上看着屋外飘落的雪花,与荣长松对应一碗,道:“老哥,跟了我和我师傅也有一年多了,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你隐约也觉察到有多么凶险,可还要跟着我们?”
荣长松哈哈大笑道:“老弟,好歹我也曾是个残君阁丁等刺客,又死了一回,还怕什么,若是让我过去的伙伴们知道我能跟着一个甲等刺客,都不知道得多羡慕我。放心老弟,从此以后,你和老先生的日常杂务全包在我身上。虽然像你这样的高手我无可奈何,但是鸡鸣狗盗之辈我还是应付得来的,你们尽管放手大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