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3)
“是雅林留给你的!她亲笔写的!”方桌的对面,萧姐红肿着双眼,将一个信封推过来。
她的声音传来时,我全无反应,连“雅林”两个字,都没听见。
我恍然记得自己是被人架来的,放到方桌一侧坐下后,双手还被镣铐锁了起来。狭窄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我们二人。房间的一侧是一块大玻璃,外面坐着几名警员,注视着我们。天花板上的吊灯投下些许光亮,在桌面上渲染出一圈光晕。而唯一映到我眼里的,就只有光晕中,那个突兀的信封。
我的视线模模糊糊,额上许久没打理过的碎发遮住了眼眶,将视野切割成好几块。我盯着那信封看了许久,才勉强读出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海冰亲启”。
那字,好熟悉……
“是雅林让我替她保存的,早知道你会做傻事,我就该早些给你……”萧姐哭着。
她的话终于在我耳膜上震了,我茫然地盯着信封上的字,渐渐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雅林……写给我的……信吗……
她……还有话……要对我说?
“你不看看吗?”我一动不动,萧姐问。
光晕中的信封,显得很孤寂,只有单薄的一层,里面,能装着什么?
“要我帮你打开吗?”萧姐的手缓缓伸过来,触到了信封。
但就在她要把信封拿走的一刻,我的手忽然机械又快速地伸出去,将信封抓了回来。我的动作因用力而失去协调,镣铐的声音,叮当直响。
雅林写的,我当然要看!已经再也见不到她了,任何有关她的线索,都不能放过。
信封封得很紧,我的手一直在抖,又怕把信弄坏,撕得很吃力。撕了很久,直到手上的汗沾湿封口,我才惶恐着把信纸拿了出来。
真的是雅林写的,是她的字,看到那总是对不整齐的一笔一划,我脑中立刻能勾勒出她握着笔,很费劲的样子。
我用力揉揉眼睛,集中起精神,才能将一个个字串起来。
“海冰:
真希望你永远都不会读到这封信,但如果你读到了,请接受我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原谅我做这样的决定,原谅我又骗了你,我不想离开你,更不想伤害你,只是,这条路快走到尽头了,我真的走不动了。自己的身体,还是自己最清楚,我相信宋琪早晚会认罪,但我,等不到了。如果用最后一点时日,能换来心安,也是值得的。
海冰,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了你,最幸福的事,就是被你爱着。一个你,已经胜过了许许多多,也许我上辈子许的愿,就是拿几十年的寿命,来换一个最好的爱人吧。这也很值,我很满足,就是再来个下辈子,我也要许同样的愿。
唯一遗憾的事,就是不能陪着你,和你一起看着林林长大。还好,你答应了我,要做她的爸爸,把她抚养成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答应了,我就放心了。我不会走得很远,会一直悄悄看着你们,看着你们成为天底下最好的父女,看着林林一点点长高。你一定会对她讲我的事的,对吗?你要让她记得,我是她的妈妈,好吗?
最后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一直在笑呢。越写越觉得这辈子很值,也不知怎地,就笑起来了,呵呵^_^。海冰,你感觉得到吗?一定能吧,因为你笑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得到。以后,只要你笑,我一定都会知道。
我会永远祝福你。
最爱你的,雅林。”
***
读完信,我早已泪流满面,滚烫的泪滴一颗颗落到原本平展的信纸上,将薄薄的信纸沾湿得皱巴巴的。我的手颤抖得连铁镣都碰撞起来,响个不停,双眼被眼泪遮盖到什么也看不清了,却一时一刻也不愿把目光移开。
这就是雅林最后留给我的话,她想告诉我什么,我看懂了,懂得全身都扎满了刺!
这算什么?自己选择去死,却反过来逼我活下去!说得轻巧,要我怀着对她无尽的思念和怨恨活下去,她不知道这有多难、有多痛吗?每一个细胞都痛,每一条神经都痛,痛到无以复加,痛到肝肠寸断!
她凭什么!她凭什么!
我忽然不可控制地捏紧信纸,额头埋上去,胸口一股气冲上来,一声歇斯底里的痛哭便从喉头一涌而出。
从她被劫持的那一刻起,到卖掉公司,到听到录音,到火灾,到诀别——我的心被翻来覆去地碾压,早就成了碎片,为何还不能就此结束,硬要逼我再把那些碎片拼起来?
雅林,你真是魔鬼……
***
我剧烈的哭声惊到了萧姐怀中的林林,她“哇——”地一声也哭了起来。萧姐急忙安抚,原本安静的房间,瞬间被这混杂的声音充斥得哄乱一片。
突然爆发的悲伤,加上多日绝食,我全身都抽搐起来,几乎晕厥。
“海冰!”萧姐大声喊我。
房间内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人,有人进来了。
“警察同志,快把他扶起来吧。”萧姐请求。
很快,有人来扶我的肩膀,将我拉起来靠上椅背,还掰开我的口往里灌糖水。
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萧姐抱着林林走过来,哭诉着:“海冰,雅林说过,如果她不在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跟林林。你现在这样,叫她怎么安心地去?你不是答应过她要做林林的爸爸吗?她人不在了,你就要食言吗?”
我动不了,心脏一阵纠紧。你们……都来逼我……
“你看看林林啊,你不管她,她哭得多伤心!你看看她呀!”说着,萧姐居然把还在哇哇大哭的林林放到了我颤抖不止的双臂上!
此刻的我根本没有力气抱住孩子,林林刚放上来,就将我的手臂压得向下弯去。
这么沉?
我努力睁开眼睛,襁褓中孩子的轮廓,隐隐约约呈现出来。模糊的视线里,我竟又一次看到了病重垂危的雅林亲自照顾林林的样子,看到了她怀抱着林林,一脸幸福的模样。林林的哭声,我早已习以为常,许多个夜里,她都这样哭,一模一样,还曾让我生过心烦。但雅林却说,就算林林吵得她睡不着觉,她心里也高兴……
萧姐欠着身子,双手撑着我的胳膊,帮我托着林林:“海冰,现在我帮你照顾孩子,等你出来,你就亲自照顾她,她可是你们的孩子呀!”
***
后来我是怎么被架着离开那房间的,我已全无印象。我就记得,我在一张床上躺了许多天,静静地,沉默不言。
但,我没有再绝食了。
我理不清那些天都想过些什么,也许,所有同雅林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全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意识到自己必须独自走下去的一刻,最害怕的,便是那些记忆的残片,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淡去。
不,不能淡去,我要永远记得,记得她的所有,即便将记忆封死,再容不下新的片段,即便把整个世界推开,将自己绝缘,也不能丢掉关于她的记忆,一个边角也不能!
***
判决下来,故意杀人未遂,但酌情轻判,只判了三年。
许多人都来探望过我。李师傅回到老家养老,而张进,同我道别后,一个人去了美国。唯一一个让我深感意外的探监人,竟是已经多年未有来往的表哥!
同他见面时,我都没能一下认出他是谁,直到他先称呼我,我才明白过来。
他还是同从前一样,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端庄的神情显得很有学问。他告诉我,其实他大学毕业后就来平城工作了,已有好几年,前一阵子我因和雅林以及河铭公司的关系,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他也看到了。
我问他,这么近怎么不来找我,他便答,当然不能来找我,那时候来找,我只会以为他是贪图权贵,所以他要现在来,现在来,才是清白。
他还说,你放心,你舅舅舅妈都很好,我会为他们尽孝道,把你的那份,也一起尽了。
一点都没变啊,他们永远都只能接受向下看我吧。
这倒无所谓,从此,我再不会参和这些尘世中的纷纷扰扰了。
***
在牢狱中的日子,我从没兴趣打听新闻,但一年后,吴警官找到我,告知了我一些事。
当初杜经理和潘宏季相继落网,服刑前交代了不少,警方从中找到了大量的线索。长慧被彻底封查后,警方顺藤摸瓜调查了一年,终于把丰盈的内幕查了个水落石出。丰盈集团的老总以及一竿子人锒铛入狱,集团内部也换了新的领导,彻底改头换面了。
同时,河铭公司在被收购一年之后,被彻底整改了一番,连挂牌都改了。从此,平城再无名为“河铭”的公司。
然而,连丰盈和长慧的案子都圆满解决了,还有一个尾巴却始终没能抓到。理应孤立无援的范青芸,就像一缕烟从这天地间消散,丝毫痕迹都没能再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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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进去了美国后,时不时会寄封信回来。他安装假肢十分顺利,半年后便脱离了拐杖,行动自如了。更惊人的消息是,他竟在疗养所认识了一个聋哑人洋妞,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们好了,这下,他可不打算回来了。
他在信中写道:“她不嫌弃我,我也正好说不通外国话,干脆学了手语,靠着两条胳膊跟一条腿比划着和她交流,有意思得很!可惜该怎么用手语讲笑话,我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看着张进寄来的照片,照片上他和金发碧眼的姑娘在一起眉飞色舞地笑着,我也会不自觉地抿起嘴角。那大概,是我在狱中那三年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了吧。
***
在监狱里的头两年,雅林留下的那封信,成了我每天必读的东西。每个清晨,当我睁开眼后,都要把信从头到尾读一遍,就像吸食鸦片,只有看了她的字,看她反复告诉我,她这辈子很值,才能缓过一口气,熬过这一天。这样的方式持续了两年多,直到快出去的最后一段时日,我才终于戒掉这“鸦片”。
时间真的很有力量,三年后,当我走出牢狱时,当初对雅林的怨恨已消散无踪,剩下的,唯有思念。
有时,我会觉得她并没有离去,而是嵌入了我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随着我,一起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