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3)
病房里足足静默了两分钟。
雅林和萧姐都惊住了。而伍云,手握成拳,放到嘴边,用牙咬着第二排指节,颤颤巍巍地喘气。
“范青芸……不是你这个样子的呀。”许久,雅林念叨,“我们找到过照片的。”
伍云将满是牙印的手指从嘴里拿出来,将遮住半边脸的头发一把推到脑后,指着自己的脸,幽怨地看着雅林:“你不知道相貌是可以改变的吗?你看,这眼睛,这鼻子,这脸型,全都是假的!”
雅林不由得睁大眼睛打量她,而萧姐惊呼了一声:“整容?这么大面积?”
“呵呵——”伍云笑起来,张狂的笑声中尽是无奈,“你们为什么找不到我?因为我,已经不是我了……”
“是宋琪要你去整容的?为了隐藏身份好替他办事?”雅林问。
伍云的回应突生敌意:“雅林,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幸运,生来就好看的。”
雅林愣了一下,轻唤了一声:“……云……姐……”
“你不用再这么叫我了,伍云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我给自己重新起的名字,其实是‘乌云’,乌黑的‘乌’。‘青’这个字,已经不适合我了……”
面对褪去掩饰,脸上赤|裸裸写着“凶手”二字的范青芸,雅林低下头去,艰难地修改着对她的印象,沉默不语。
萧姐的目光投向范青芸圆挺挺的肚子:“那……这孩子……”
“没错,是宋琪的。”她答得十分爽快,“既然被你们抓住了,我无话可说。只不过,你们不用幻想用这个孩子来要挟他什么,他根本不在乎。”
她的话语中有一种深深的自弃感,雅林不再质问:“能让一个孕妇怀着自己的孩子去杀人,他还真做得出来。事到如今,他真以为还有机会?”
“要是没有冷海冰,没人帮你撑着河铭公司,怎么就没有机会?”范青芸漠然道。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海冰是为我才在河铭公司撑着的,我要是死了,他不会继续。你是宋琪的最后一把刀了吧,怎么不刺在最有把握的位置?杀我,不是很容易?”
“杀你是容易!”她冷冷笑起来,音调上扬,“可宋琪不让啊!他不要我杀你,他不想你死!”
范青芸盯着雅林的目光中有明显的妒意,这让雅林十分吃惊,半张着口,半天没答出话来。
“你一点儿不知道,他对你有意思吗?”
雅林偏过头去,没回答。
“我知道你没正眼瞧过他。”她低声咕哝,垂下眼睑,扫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肚子。
雅林思忖片刻,含着笑意朝向范青芸:“云姐,你就是那个范青芸,我真的很惊讶。我一直在想,范青芸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什么样的人,才能同宋琪走到一处去?宋琪是个什么人,这世上,没有比范青芸更了解的了吧。与蛇共舞,也是要有勇气的,范青芸,必须是个不简单的女子。可是云姐,呵……我真没想到,你能做得了这个范青芸!”
范青芸低头听着,身子越发沉重,整个靠在了墙上。
“云姐,你是一个多么温暖的人呀,你是真的帮到过我的。我最难受的时候,是你开导的我,是你……和你的孩子。那些温暖不是假装,是真的,是本来的你。所以才难以置信,你竟然是那个范青芸,你竟然……要杀了我的丈夫……”
范青芸的双眼蒙上一层泪光,身子顺着沙发滑倒在地上。她撑着沙发想要坐起来,却挪不动笨重的身体,尝试了许多次都无功而返,迟迟坠在地上动弹不得。
毕竟是个临产的孕妇,萧姐起身想去帮一把,不料被她一把甩开:“别管我——!”
萧姐一惊,无奈退了回去。
范青芸呼着气,似乎很想把身子就地蜷缩起来,又没法蜷缩,只得任由躯体像磁铁一样被吸在地上,双臂撑着才能将肩背仰靠在沙发边。
挣扎许久,她似乎累了,脸上忽然泪水四溢:“我不过……就是颗……弃子……”
雅林看着她,小声问:“你们在一块儿很多年了吧?”
范青芸胡乱抹了把满脸的泪,带着哭腔说:“我跟他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嗯,我们查到过,你们是校友。你那时,还没整容吧?”
“没有,那时的我,不是现在这样。那时的宋琪,也不是现在这样……”
“是吗?他以前不这样?”萧姐插了句话。
范青芸肯定地摇头:“我认识他时,他是很阳光的,不仅学习优秀,还特别能吃苦,空余时间都会去打工,总是满怀希望地努力着。但我很普通,被他吸引,在他面前又很自卑。是我接近他的,花了很多心思才和他走近,才发现,原来我们的童年很相似。”
“你也是幼年丧父?”雅林问。
范青芸轻笑一声:“他果然没对你讲实话,那是他对其他人说的幌子。幼年丧父的是我,不是他。他家是父母离异,他和他母亲,是被抛弃的一方。她母亲忘不了旧情,再嫁也没能幸福。所以他对生父有气,逢人便说他早死了。”
“那继父对他们不好也是假的?”
“那倒是真的,而且比他对别人讲的,还要差得多。他继父不满他母亲心念旧情,多年来一直在虐待他们。宋琪从小就为保护母亲跟他继父斗,他是在暴力之下长大的,做事有狠决的一面。
但我认识他时,他还很正派,嫉恶如仇,路边看到被人欺负的弱势群体,都会上去帮忙,教训恶人。他每天都很努力,励志要尽快独当一面,把母亲从火海里救出来,活得那么有方向。
相较之下,我就差远了。我继父也对我和我母亲不好,但我母亲后来生了弟弟,就还过得去。可我是讨不了继父欢心的,母亲得照顾小的没那么多功夫顾我,我在家里只能做个乖巧的女儿,处处委曲求全。
我没办法像宋琪一样强,学不会反抗,只会逆来顺受。他身上的那股劲儿是我没有的,我,很崇拜他。”
雅林微微笑道:“他能和你讲这些,一定是把你当知心人了。”
范青芸的眸色却沉了下去:“其实到现在我都说不清,他到底拿我当什么。我只能肯定,那个时候他并不爱我。和我走得近,只因为我们有同病相怜的地方。他说,弱小的人都很可怜,他想去保护,比如他母亲,比如我。”
“可是……你们还是走到一起了呀。”
范青芸深吸一口气:“是,后来是一起了。可宋琪……再也不是当初的宋琪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直以来,他最大的目标,就是要让母亲安享晚年,可天意弄人,他还没毕业,母亲就突然去世了!我从没见过他那么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像突然间就失去了生活的热情。我对他说,从现在起,换我来保护你吧,他却只是看着我不说话,眼神空洞得可怕。
他整整消沉了一年,直到第二年回老家扫墓回来,才重新振作起来。从那时候起,他就接受我了。我当时觉得自己很幸运,盼着能和他长相厮守,一点儿没想过,他后来会变成这样……”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变了?”
“最早开始觉得不对,是他在河铭公司节节攀升的时候。”
“节节攀升……那时你们已经在交往了,可为什么,宋琪在河铭公司工作了那么久,还迅速升到高层备受关注,却没人听说过你呢?”
范青芸脸上两行泪潸然而下:“他事业很顺,我以为好日子要来了,说想结婚。他却一脸愁容地对我说:‘青芸,你知道的,这个社会竞争很残酷,很多德高望重的前辈都在忌妒我,我随时可能失去得到的一切。我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一个在河铭公司里无人知晓,却能在必要的时候,悄悄帮我做事的人。青芸,这世上,只有你能做这个人。等我站稳脚跟,我们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我就娶你,好吗?’”
“——!”雅林惊讶,“河铭公司里一切都以我爸的意志为转移,我爸那么器重他,他怎么可能遇到那样的障碍?”
“我哪里知道?那时候好多人都说,廉老板要收他做义子,将来河铭公司也是要归他的。那是他想得到的,他说过,他想变成一个很强的人,强到可以掌控他继父的一切,然后让他继父跪在他面前,磕头认错。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我希望他能如愿,就听了他的。”
“那你后来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范青芸泪眼婆娑地看向雅林:“是在你出现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有人要冒充廉老板的亲生女,要我帮他做个亲子鉴定。我帮了,可结果把我们吓了一跳,那个‘冒充者’竟然是真的!我当时想,这就是天意吧,他只能认命。但不久后我却发现,他居然在和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亲生女交往!
他跟我解释说:‘青芸,我一定要把河铭公司弄到手,娶到廉总的女儿是唯一的办法。你懂我的,你知道我必须这么做。你要相信我,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我会对你好,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只是暂时不能娶你。但这只是暂时的,那个女孩身患绝症,等她死了,我一样可以再娶你。’”
雅林呆住了,双手抓着轮椅扶手,不自觉地用力。
萧姐忍不住吐了一句:“他还真能说得出这种话,这你也能信?”
“那真是晴天霹雳,但比起判断他话的真伪,他说那话的口气,更让我震惊。从来没想过,他会这样冷酷,能把‘死’字随意地说出来,一点儿负罪感都没有。当初那个正派的宋琪好像不见了,变得高深莫测,捉摸不透。”
“你都察觉到他不一样了,就没想过……离开他吗?”雅林问。
“我想过……我真的想过……可是……”范青芸泣不成声,“可是我舍不下呀!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我离不开他,是我离不开他的……”
雅林眉间泛起一层忧伤,话语轻盈道:“嗯,我懂。”
“不,你不懂。他后来越来越冷酷,都没有人样了,我却还是……还是逃不开。雅林,爱情和理智殊死搏斗,最后同归于尽的下场,你没见过吧?”
雅林睁大眼睛:“什么叫……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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