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6)(终)

第九十章(6)(终)

顺着狭小的街道,我不停地移动,不知道朝着什么方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萧姐没有追出来,但也许她出来了,只是变成了气泡,我没能看见她。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但我没有停下过,拼尽全力远离那个将世界打入虚幻的原点

——然而,当日落时分来临,光线减弱,视觉里的气泡开始浓缩,朦朦胧胧地恢复了些许线条,我才愕然发现,自己竟还立在那个咖啡馆门口,一步也没能挪开……

我是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还是根本没有起步过?

我呆呆地盯着面前那扇时开时闭的门,诧异,又惊恐。我真的产生幻觉了吗……

难不成,这里有一股引力,一定要我收下那封信,收下雅林留给我的最后的消息……

我再次推开那扇门,走回到那个小间。

小间里,萧姐还坐在原位。过了这么久,她一直在等我,十分坚信,我一定会回来。

信,还摆在桌上,同一个位置,纹丝不动。

我像个幽灵,走进去,双目空洞,拿起桌上的信,转身便走。

萧姐始终沉默,静静地看着我消失而去。于她而言,在我接受信的这一刻,漫长的任务便结束了。自此,她可以安然离去,有关我和雅林的一切,再无需挂心。

绕过外面这条街,前方有一大片绿地。这一带不算繁华,到了黄昏,绿地里就罕有人际了。我靠在一颗树干上,借着渐渐暗下去的光亮,撕开了信封……

***

“海冰,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就代表,我错了……”

这是第一句话,她的字,写得比我记忆中的更加扭曲,有些笔划一深一浅,断了又续,每一寸都透着无力感。许多笔划在断点处接续得不平滑,甚至连不起来,像分开的两划,以至许多字近乎认不清。

“这世上,没有来得及后悔的事。把你拉进漩涡,却没办法把你推出去。我早该认清的,我彻底错了……”这是第二句,最后的“错了”两个字处,信纸有被水滴沾湿过的痕迹。

整封信只有薄薄一张纸,她的字因歪歪扭扭断断续续不得已写得很大,于是整张纸就只装下寥寥数语,和四年前那封完整的信天壤之别。头两句话写在高处,之后便是整整半张纸的空白,中间有几笔潦草的墨迹,像是不小心沾上去的,直到下面才又有了字。

“林林,跟我们没有关系。”这是几个我仔细辨认才勉强认出的字,因为她在写完这几个字后,又用横线把它们划去了。线划得很密,几乎把字完全盖住,看得出,那是她想要改掉的。

隔了一行,又是一个被划去的句子:“我大概,只是一缕烟,我……”

这句话没写完,中途断掉了,然后被废弃。而紧接着的,又是几个被划掉的字,涂改得很实,无法辨认,只隐约猜出其中两个:“……可以……”

下半部的纸张更加褶皱,像是反反复复被水渍沾湿过,更像是被搓揉过。

在那两句划去的句子之后,纸张的最底下,就只剩下最后一句话。没有落款,没有明确的表意,雅林最后的信,在刚开了个头,几乎空白了整个全文后,草草了结:

“海冰,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什么……”

***

这封空守了四年的信,雅林几乎什么都没写,只在整整一张纸上,一寸一寸地,刻上悲伤。

那些残碎的字句,那些无助的空白,那些涂改,那些泪痕,处处都向我讲述着,四年前,她是如何拿着笔,写出这些的……

她设定了一个期限,把自己带入五年后,想象一个困在禁锢里,行尸走肉般的我。她让自己去面对那样一个我,尝试诉说点什么。可那个我击溃了她,她根本落不下笔,千言万语,一句也没能写出来……

四年前,她把自己送入虎口前的那段日子,我每每看到她时,她脸上总是那么平静,隐隐含笑。她仿佛真的生活在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仿佛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进入了母亲的角色。就是她对林林表现出的投入,逐渐把我拉到了父亲的位置。

但如今我才终于明白,那不过一场表演,她从未做过母亲,从未体验过三口之家,从未内心平静过!只有这信纸上赤|裸裸的绝望,才是她当时真正的状态!

原来,把雅林逼上绝路,撒下这弥天大谎的,是我的懦弱……

***

手机铃声响起,我从深深的沉思中猛然一震。是幼儿园老师打来的,天快黑了,我还没去接林林……

幼儿园就在附近,我的双腿近乎是在无意识中行走,不知不觉,习惯性地,走到了大门前。

“林林爸你怎么才来?林林说你要带她去公园,一直等你呢。”幼儿园老师本想多说几句,见我一脸铁青,愕然停住。

我习惯性地朝里走,走到了林林常呆的小屋门口。屋子里只剩下两个孩子,林林和一个长期留宿的小女孩,正一起玩一个布娃娃。我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没进去,也没吭声。

林林和那小女孩一人挑了条裙子要给洋娃娃换上,两人都说自己挑的更好看,争执起来。没一会儿,争执升级了,两个孩子争夺起娃娃来,各不相让,然后林林突然猛推了小女孩一把,把她推倒在地,夺走了她手里的娃娃。林林抱着娃娃跑到一边,小女孩便在地上哭了起来。

这情形我不是头一次见,但从未像今天这样,中了邪似的破门而入,直径走到林林跟前,一把拿走她抢来的娃娃,“啪——”地一声猛摔在地,高高俯视她,厉声责骂:

“谁教你抢人东西的?谁教你的!”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连那小女孩的哭声都在惊诧中戛然而止。

林林浑身一抖,睁大眼睛傻呆呆地盯着我,幼小的五官全都成了不会动的摆设。

她没哭,也没闹,而是懵住了。

一个四岁孩童,至多能分辨出我在发怒,我眼中满溢的仇恨,她还看不懂。

她不懂,我再也无法把她,当成我们的孩子了……

***

“林林爸,做家长的,不能把自己的不顺发泄到孩子身上。”幼儿园老师劝道。

我没理,沉着眸子,单手把林林一把托到肩上,转身走出了幼儿园。

天色已经暗下来,马路旁的路灯亮了一些。绿地里已经没人了,我刚走到草地旁的石板路上,便把林林放回到地上。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蹲下身去同她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低着眼盯着她。我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阴沉,她从幼儿园到这里,一直没敢吭声,一直怯生生地望着我。她是真被我吓到了,吓到竟都没想起来哭。

“这就是公园,玩吧。”我低沉的声音飘在树叶的沙沙声中,似有似无。

林林没反应,还在傻傻地看着我。而我,决然地背过身去,沿着这条长长的石板路,迈开大步急速朝前走。

夕阳残存的光晕,混着路灯的亮度,让这里的一切显得朦朦胧胧。我不知道远方是何处,只是毫无目的地快速走着,快得无情,快得冷酷。这速度,身后那个小孩,定是追不上。

呵,把一个四岁孩童丢弃在这无人的地方,我一定是疯了。

***

天边,最后的一丝晚霞还恋恋不舍地悬挂着,在鳞次栉比的高楼空隙里,若隐若现。很快,那些霞光将彻底西沉,就像埋在心头数不尽的往事,被一锤敲碎后,成了一盘散沙,顷刻散去。

这四年,都是错误,所有的忍耐和坚持,毫无意义。雅林说清楚了,林林和我们没有关系,她谁也不是,更不是延续!

雅林曾把林林伪装成绳索,把掉进悬崖的我拉住,现在,她让我看清,林林其实是一把最锋利的斩刀,能斩断我同过去一切的连结!

所以,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抓不住了,我这个影子,已无所依附……

抬头望向远方,最后一丝晚霞渐渐消散在夜幕中,黑暗的气息开始笼罩四周,将周围包裹成一个黑洞洞的空心球体。

这黑球有着不可透光的壁垒,任凭路灯如何照射,都透不进来一丝光线。于是,我一个人,便同这周遭的世界,彻底隔离开

——这,好似尽头……

***

石板路旁有一排栏杆,我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双臂撑到栏杆上。栏杆外是什么,已经看不见了,但我知道,这里有一条河。

雅林最后的信若是写完了,她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呢?她再不会要求我做什么了,给我真相,也给我自由,是在告诉我,我怎么做,都可以吗?

栏杆外的河流传来一阵流水声,越来越响,隐隐像是一种召唤。我面朝着河流的方向,失神地站立着。

片刻后,另一种声音打破了黑球的壁垒,传了进来——是脚步声,焦急,又稚嫩。

我下意识侧头望去,就在那包裹住我的黑球边缘,一个幼小的身躯跌跌撞撞钻了进来。小小的身体像是从一片幽深的丛林中披荆斩棘而出,身上还镀着一层光芒,在这黑漆漆的包围圈里,盈盈发亮

——林林,一直在后面追着我跑,从石板路的那头,追到了这头。

她奋力地跑着,跑得气喘吁吁却还是跟不上我,在后面不停地大喊着:

“爸爸——爸爸——”

心头有什么东西在狠狠拧动,那么痛!

我冲林林大吼了一声,歇斯底里:“别跟着我!别叫我‘爸’!我不是你‘爸’!”

林林震了一下,本就跑不稳的身体“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我没动,没像往常那样,急忙把她抱起来安慰。

她扑在地上哇哇大哭,努力抬着脑袋,两眼巴巴地望着我。但我始终无动于衷,她终于明白,我不会管她了。

于是头一回,在我面前摔倒后,林林自己爬了起来。她小小的腿撑着身体站起来,站着哭,整张小脸沾满了眼泪和鼻涕。她一下下抽泣,整个脑袋连同身体便一下下向后抽动。她呆住了,不敢再向我靠近。

但是,她的双腿虽然停住,两只胳膊却抬了起来,张着手双双伸向我。每一次,她要我抱她,都是这样……

我心头拧得更狠,无法缓解,腿有些打颤,忙不停转过身,又开始走,朝着远离林林的方向。

但这次,我却怎么都走不快,刚一转身,鼻腔就猛地一阵酸涩。

背后又传来林林追赶的脚步声,和她恐惧不已的惊叫:“爸爸——我错了——我错了——爸爸——”

突然间,泪水倾盆而下。

从此刻起,这条路若要走下去,便永远只剩我一人了,身边再不会有她相陪,哪怕只是魂灵。

幽暗的石板路上,在林林悲戚的哭喊声中,我的脚步终是停下了……

停下……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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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允许我献上最虔诚的祝福----

----赐予心中的天使永远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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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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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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