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下午。
吃过午饭后,一辆白得耀眼的劳斯莱斯驶入了距离许家老宅不远的一道院门,尔后,在一幢建在半山腰上的洋楼前停下。
这幢洋楼和许家的老宅,以及母亲留下来的别墅,其实同属于上个世纪的建筑。但经过十多年的修葺和扩建,如今完全蜕变成一座极具现代和时尚感的豪华宫殿。
应该说,许轩哲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此处度过的。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几乎再也没有踏入过这道院门。
所以,他在车上踌躇了片刻,望着如同波纹状的玻璃幕墙,以及粗漫穹隆的奢华天窗,带着几分反感和抵触,推门下车。
“哟……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天降贵客呀?”一个尖锐刻薄,又稍显浮夸的女声从车库的方向传来。
许轩哲连头都不用回,便知道对方是谁!
他懒得面对继母那张市侩的嘴脸,径直踏上青石铺就的台阶。
守在门内,为他拉开大门的佣人,见他面相陌生,又气度不凡,稍加一愣。
“你们还呆着干嘛呢!”继母屁股后跟着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的佣人,显然,她这是刚刚大肆采购而归。
她站在玄关处,用手一指伫立一旁的几个佣人,颐指气使的叫起来,“该端茶的端茶,该倒水的倒水呀,这可是你们许家正牌嫡传的大少爷回来了。”
那些呆头呆脑的佣人,顿时如梦初醒的忙碌起来。
继母说罢,又冲着许轩哲阳奉阴违的一笑,“哦,你也不能怪他们都不认得你。要说自上次沛烯在浴缸里割脉自杀,一转眼又快有四年,你大少爷都没踏进过这个家门了吧!”
许轩哲厌恶的睨了她一眼,没有理她。
兀自堵住一位下人,从对方口中得知,父亲此时正在天台。
尔后,他对继母在身后的轻啐,充耳不闻,拔起脚,沿着设计成五线谱和音符的蓝色扶手,直接朝楼顶爬去。
可是……
当他来到三楼,正好看到一个年长的佣人,从左手的一个房间里,抱出几件准备用来换洗的床上用品。
许轩哲情不自禁的站下来,走过去,朝虚掩着房门的屋内瞟了一眼。
这里,在多年以前,曾经是他的卧室。
可如今……
许轩哲用手轻轻一推,门开了。
偌大的房间,被拉下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高高矮矮的储物柜贴墙而立,错落有致,各色的布艺用品,分门别类,收纳得井然有序。
这里,俨然变成了一个储物间。
仅管,室内从天花板到地上铺就的地毯,已经一点也找不到当年他居住过的痕迹,但这里似乎依然飘浮着一股令人窒息和压抑的混沌之气。
许轩哲吁叹一声,闭上眼睛,想把一些游荡在记忆里的画面和声音,极力的驱逐出脑海。
然……
一个稚嫩的呜咽和抽噎,夹杂着一个女人不可一世的喝斥,却言犹在耳,让人记忆犹新。
当他猛的睁开眼睛,仿佛看到一个头发乌黑,稍显精瘦的小男孩,唯唯诺诺的站在靠近阳台的书桌前。
那……
正是年仅八岁的他。
窗外,是寒冬腊月,鹅毛大雪。
室内,虽然开着暖气,但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只穿着汗衫短裤的他,依旧情不自禁的打了好几个寒战。
此时,他一边耸动肩头,一边强忍着泪水,在抽抽嗒嗒。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身材高挑,美丽大方,在当时的他看来,简直比英女王还要高贵傲慢的女人。
他不明白,这位在一个礼拜前,突然闯入他家中的女人是谁,为什么又突然取代了母亲,成为了天天把他从床上唤醒,并送他去学校的人。
他只知道,因为这个女人,让他原本习惯从美梦中醒来的早晨,变成了一场场他怎么也逃不开的噩梦。
“我妈妈呢?”这是他每天早上和对方交锋时,几乎都要询问的一句话。
“她不要脸的跟别的男人跑了,不会再回来了。”美妇不耐烦的答道。
“你胡说!你才不要脸,你骗人,是你和爸爸把她赶出去了……”男孩义愤填膺的叫起来。
“许轩哲,那天你爸爸出国前和你说的话,你都给我忘了吗?”美妇怒不可遏的一拍桌面,犹如一个急需巩固自己地位的蚁后。
小男孩背起双手,倔强的咬着下唇,没有理她。
“从现在开始,我是你妈妈,你得听我的话,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美妇再度向他强调道。
“你是狐狸精,你不是我妈妈!”男孩从咬紧的牙齿缝里,生生的挤出几个字。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美妇怒火中烧的抚了抚自己肩头,那里有两排血淋淋,清晰可见的牙齿印,正是这孩子昨天早上给她留下的。
所以,她打定了主意,无论用什么手段,今天也要降服这孩子。
“你不是我妈妈。你是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男孩果然口不择言的骂道。
“你这个小混蛋,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巴。”美妇被刺激的失去理智,扑上来就要对孩子动手。
“哎呀,汤小姐。”这时,一直站在旁边察颜观色的年轻女佣,瞅准时机挡在孩子面前,拦住了她,“这天寒地冻的,要不让少爷先穿上衣裳,你再慢慢的教训他吧!”
说着,她就要蹲下来,给男孩披上一件厚外套。
谁知……
美妇不由分说,一把扯过对方手里的衣服,“怎么,这么暖和的室内,你还怕冻死他了!”
她瞪着女佣,端起架子,趾高气扬的又说,“还有,余姐,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女佣一时语塞,不敢回答。
美妇得理不饶人的教训道:“你们家先生第一天带我进来时,不是就正告过你们,应该叫我什么的吗?怎么,这么快,你就给我忘了?”
“没……没忘呢,太太。”女佣毕恭毕敬的答。
“你给我滚出去!这里没你什么事!”美妇一努嘴角,脱口骂道。
女佣迟疑不决的看了看男孩,最终还是无奈的走出了房间。
见门一阖上,美妇马上丢开手里拿的外套,然后,气急败坏地捏住男孩的小肩头,用十指丹琅狠狠的掐了好几下。
看着男孩痛得直抽,柔嫩的皮肤上立刻留下几排青紫的指甲印,美妇才平了心里的一口恶气,斜觑着男孩说,“别以为你是大少爷,我就不敢动手教训你。你爸离开前,就和我说过了,说你被你妈惯得无法无天,脾气和你妈一样的怪。让我一定要帮他好好的教导教导你。怎么,你还不服气呀!”
男孩捂着火辣辣的肩头,只瞪着双眼,不说话。
但他那双噙满了泪水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眼前女人的仇视和怨恨。
啪!
美妇扬起手,一耳光甩在他脸上,红红的指印,只不过在他的仇恨簿上,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跟你说过了,别用这种眼光瞅着我!”美妇被他瞪得心里居然有点发毛。
仅管,对方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但他的目光里,竟然已经有了像他爷爷一样桀骜不驯,威严凌厉的气势。
“把牛奶喝完了,才准给我穿衣服,洗脸,刷牙。”美妇揣着手,又开始上演每天早上都要固定上演的戏码。
“我不喝牛奶。”男孩的鼻子好像在喷火。这女人分明是在折磨他。他不喜欢什么,对方就非要他做什么。
“不喜欢也得给我喝,这是你爸爸要求的。”美妇就像拿着一把尚方宝剑,理直气壮的说道。
“妈妈说过,我肠胃不好,不能喝!”男孩也抵死守护着母亲的叮嘱。
“什么肠胃不好,我看你就是喝得少了,才这付又瘦又小,活像发育不良的样儿。”美妇说着,先下手为强,抓起牛奶,掐住孩子的下巴,就往他的嘴巴里灌。
男孩顿时被牛奶呛得痛不欲生,他痛苦的咳嗽,拼命的挣扎,挥舞的拳头,却抵不过铁了心要收拾他的女人……
美妇手上一滑,玻璃杯在两人的拉扯之间,摔在了地毯上,剩余的牛奶也泼了一地。
但她还没反应过来,男孩突然抱着她,一大口牛奶全都吐在她身上。
“臭小子,你给我滚开!”她望着自己今天新换的Burberry女装,顿时恼羞成怒的一推。
男孩毫无防备的朝后倒下去,屁股硬生生的坐在那只玻璃杯上。
咔嚓!
玻璃碎裂的声音,和着他不由自主的一声惨叫。
血,混合在雪白的牛奶里,显得特别的刺眼……
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受伤。
碎裂的玻璃渣,对于养尊处优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一次致命的伤害。
他永远记得,继母那时看见他受伤后的表情,即没有惊慌失措的扶起他,更没有大声呼救,急于的叫来救护车。
她心疼的,只有她身上新买的奢侈女装。
如果不是被一直不放心,有意候在门外,当时年纪尚轻的王妈发现,许轩哲很难想像,被割破了大动脉的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幸运的活到现在。
那一次,他在医院躺了近两个月才回家,但那女人,面对他在爷爷奶奶面前的指控,却眼泪汪汪,楚楚可怜的宣称,是他自己不小心滑倒的。
无论怎样,那只是他童年里众多噩梦中的冰山一角。
所以,他对于这个在母亲尚未去世,父母还没正式离婚,就鸠占鹊巢的女人,除了恨,还是只有恨!
许轩哲深吸了一口气,返身走出房间,沿着楼梯,来到天台。
令他惊讶的是,绕过半球状的穹隆,只见在郁郁葱葱的藤架下,坐着的竟不止父亲一人。
老爷子怎么来了?许轩哲看到,须发白眉的老爷子斜依着藤椅,神情严肃,锁住父亲的目光里,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羞怒:“正闳,你和我老实说,轩哲和淑媛这事儿,是你故意捅给媒体的吧!”
许轩哲一听,顿时拧着眉头,在穹隆的阴影后站下来:看来,老爷子和他想一块儿了。
“爸,你怎么无凭无据的就一口咬定是我呢?”许父摊开双手,一脸的无辜,“也有可能是老二呀。沛烨父子,最近不知和杨老爷子走得有多近呢!”
“你少给我狡辩!”老爷子唾口骂道,“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了解吗?老二没那个胆量,敢公然和我叫板。只有你,从来都不听我的话,总是明里暗里的违抗我。”
“其实,我这也是为了轩哲好!”许父别着头,不服气的说。
“为他好?”老爷子冷笑一声,一针见血的指出,“你明明知道轩哲不会娶淑媛,你这是故意想让他骑虎难下,顺便再同杨家交恶吧!”
许父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正闳,轩哲可是你儿子呀!”老爷子拍了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睛的说,“为什么从小到大,你就不盼着他好呢?”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生他!”许父不快的嘟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老爷子难以置信的喝道。
许轩哲和坐在桌前的爷爷,无论心境和表情,完全一样的错愕,一样的愤怒。
“当初佩芝刚怀上他的时候,我就说过要打掉。是你们二老非说那是许家的长孙,是你们觊觎荀家的产业,说只有让我娶了她,才能帮助资金断裂的景世走出可能破产的困境。”许父喋喋不休,神似儿子的眉宇间,流露出诸多的不满。
“你……你这个混蛋……”老爷子一听,怒不可遏的扬起拐杖,劈头盖脸的就想打他,“你怎么不说,当初第一眼见到佩芝时,你也曾惊为天人。是你自己生来就是个喜新厌旧的花花肠子……”
老爷子举着拐杖,挥舞了半天,最终也没落到儿子身上。
但许轩哲的心,却像被什么利器,狠狠的剜了下。
三十多年了,他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压根不是父母的爱情结晶。
他只是一个商业联姻下的产物,是个还在母亲肚子里,就为生父嫌厌的种子。
母亲去世后,爷爷奶奶对他的养育和照顾,并非源自对他的偏爱,只是因为母亲家的产业,曾挽救过颓败的景世。
“唉!”老爷子放下拐杖,痛心疾首的叹了口气,“就算你再不喜欢轩哲,他也是你的亲生儿子,他身上流着和你一样的血,长着和你相似的面孔,你怎么能在背后这么算计他呢。难道,你还真想看着他娶一个死人回家吗?”
“哟,爸,话怎么能这么说呢!”继母娇滴滴的声音,在天台的另一端响起。
年少的沛炜,亦步亦趋的跟着她,一起从电梯里走出来。继母手里抬着托盘,盘子上摆着两只特别打眼的青花盖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