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立如的故事（十三）

吴师哥一路追到京城，没找到闵子华，却遇见了袁公子。袁公子答应帮师姐找闵子华，但就在找的过程中，他看见一张布告，说有反贼孙仲寿等人将于某日处斩，那些人正是当年袁督师的旧部。袁公子想劫法场，师姐哪肯让他独自冒险？一口应承说会全力相助。吴师哥觉得不妥当，劫法场哪有那么简单？人生地不熟的，都不知道该在甚么地方动手该从哪条路逃跑，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冲上去那不是找死么？别的师哥也这么想，可师姐说师哥们不去她自己去。怎么可能让她自己去呢？大伙儿是以为师父报仇的名义出门的，要是没报了仇还把师父的亲生骨肉折了，还有什么脸面回南京呢？只能跟着一起去了。

靠着吴师哥一力筹划，倒是把人救了出来，可吴师哥和另外八个师哥却血溅法场，别的师哥也多少受了伤。好在孙仲寿他们都会武艺，帮着抢出了尸身。袁公子还算是厚道人，心里很过意不去，想和师姐一起把棺木送回南京。偏偏那夏姑娘看见袁公子对师姐挺和气，吃了一罐子醋赌气走了。袁公子忙去追赶，也不知去向。最终还是孙仲寿他们护送着师姐、伤员和灵柩一起往南走，那会儿各方为了谁是正宗的皇帝打打杀杀，大伙儿走的很艰难，又有三位师哥因为伤得太重没有及时治疗死在半路上。

好容易回到南京，丧事还没办完，那边就提出应该由高师叔接任帮主。这边只剩两个舵主，一位刘师哥还伤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赵师哥人单势孤，哪里争得过？最后高师叔就成了高帮主。死去的师哥们生前的差使，高帮主都给了自己的心腹。赵师哥的位置暂时没动，但他自己不想干了，因为又出了件大事——诚王“借兵灭寇”，鞑子兵要下江南。许多人都觉得长江是天堑，能保住江南半壁，可金龙帮大半的地盘在江北，包括高帮主经营了多年的凤阳。一旦两岸分属敌对的两国，哪国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地盘上有人跟另一边的势力有联系。高帮主他们商量了几回，商量出来的最好结果是先由着西安的定王和北京的诚王拼出个胜负，福王再投向获胜的一方，这样可以让南直隶免遭兵革之祸。他们以南京乡绅的名义找史可法，说是既然定王还活着，就该请福王归藩。

他们商量的时候，赵师哥不在场。不过他还在那个位子上，消息还是比较灵。赵师哥说高帮主这是找死，福王既然称过帝，就没有别的退路；南京六部的官员已经按照见皇帝的礼数见过福王，就算定王眼下不追究，谁能担保他永远不会秋后算账？所以不管是福王还是南京六部的官员都不会答应，史可法的官声再好，这回也免不了人头落地，给他出这个主意的金龙帮当然更跑不了。当晚赵师哥就带着我们这些师兄弟去见高帮主，说没能为师父报仇，大家心里很内疚，商量着要去给师父守坟，等三年孝期过了再去追杀闵子华，为免误了帮里的事情，我们想辞去身上的舵主香主之类的位子。这话正中高帮主的下怀，他一口答应了。

师父埋在老家溧阳，为了不让高帮主起疑，我们最初还是往溧阳走。还没到溧阳，就听说史可法死了，金龙帮完了。我们当然不能在溧阳停留，赵师哥带着我们翻山往广德州逃命。走山路对于小脚女人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刘师哥一家最先提出留在山里生死由命。有了他们带头，提出留下的人越来越多，最终只有我和滕师哥跟着赵师哥辗转来到福建。直到孙（太）祖打败鞑子兵，受禅改元大赦天下，我们也没再回南京，而是用剩下的钱在福建做了买卖。

赵师哥精明能干，买卖越做越大。在福建住得久了，我们也听说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海东边有个大岛。那边的皇帝姓吴，是辽东人，就在我们来到福建那两年，他从海路到了岛上。他的宫里不供菩萨不供玉皇大帝，供的是缺了胳膊的罗神仙。每灭个岛国他都要给罗神仙加封号，灭了倭国那罗神仙从罗公变成罗王，灭了吕宋罗王又变成了罗天王。我以为这跟我们没甚么关系，谁知我又错了。

来福建三十多年后，我们听说吴皇帝在南边占了个大岛，叫什么天南岛，岛上的春夏秋冬跟中原是反着的。这样的地方当然有很多中原没有的货物，不过人家不许我们到天南岛上去，只能从他们的人手里买。就算这样，我们每年也可以凭这些货物多收三成利。年过古稀的赵师哥亲自走了一回，谁知他回来之后说的第一件事竟是那罗神仙就是罗师哥。我们以为赵师哥老糊涂了，罗师哥能逃脱官府的追捕就不错了，哪有给皇帝指点江山的本事。但赵师哥说不止塑像的模样太像，庙里还供奉着仿制的罗仙遗物，那刀分明是罗师哥生前用的，他不会认错。可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不能相信，吴皇帝说的那些事情，真不是我们认识的罗师哥干得了的。

赵师哥告诉我们，这件事儿他想了一路，也许罗师哥在崇明岛那几个月里另有奇遇，但还有一种可怕的可能。我们这才想起来，罗师哥那回醒过来之后，不光是脾气变了，饮食、动作甚至口音都有些变了，当时我们以为是伤病的缘故，谁也没有多想，现在想想，也许那时跟我们在一起的不是罗师哥，而是一个借尸还魂的鬼。不过这事儿当时没弄清楚，现在更没法弄清楚了，再多想似乎也没甚么用。但赵师哥不这么想，他说：“那些当皇帝的都说自己奉天承运，有甚么甚么祥瑞征兆。当时吴皇爷的爹妈因为‘故土难离’，还在北京城做国宾。他要是编甚么梦日入怀、红光满天的瞎话，万一他爹妈跟他说两岔儿去了，不是明晃晃的打脸？他长这么大还有啥事是他妈不知道的？也就剩这个仙人指路了。要是那位罗天王跟他说过金龙帮，咱们再提这个，那不是明告诉他：‘我们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你根本就不是真龙天子。’这比挖了他祖坟更招他恨！”

幸好，因为怕把主顾吓跑，我们从来就没敢说我们当年在南京是混□□的。这边的人只知道我们是南京人，没有谁会把我们跟那个甚么神通广大灵应天王联系到一块去。有关金龙帮的故事，连我们的子孙都不会知道，这是我们仨人永远的秘密。